埃列什基伽勒取下腰间的鸟笼,朝亡灵轻轻晃动了一下,神力涌现时的绿色瑰光就像河面上掀起的波纹一样向四周扩散,如春雨般滋润了卢伽尔班达干枯的灵魂。他的身躯逐渐丰盈,灰白的长发变回了闪闪发亮的浅金色,黯淡灰红的双眼也被点亮为明豔的赤色,终于显现出了一名年轻英俊的国王应有的模样。
这一幕也唤醒了吉尔伽美什童年时期的一些记忆。他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卢伽尔班达已经一百多岁了1,只是受神血影响,外表仍是年轻人的样子——这也意味着他和缇克曼努已经彼此相伴几十年了。
每当想起他们交谈时熟稔的神情,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仿佛他们身处于一个没有旁人存在的小世界里……哪怕过去了那麽久,依然能让吉尔伽美什如鲠在喉。但他终究不是当初那个爱耍性子的年轻人了,不会因为这点小小的不愉快而闹脾气。
“切记,我的权能无法持续太久。”嘱咐完之后,埃t列什基伽勒便体贴地离开了,给他们留下了方便交谈的私人空间。
卢伽尔班达看向他——他们父子生前关系着实称不上亲密,但这样久违的交流,还是让吉尔伽美什感到了一丝动容。
“好久不见,孩子。”卢伽尔班达看着他手里的金镯——吉尔伽美什本以为他会感到恼怒,但对方只是露出了怀恋的神色,“那是她留给你的吗?”
“不知道,是天国陨落之后突然出现在宝库里的。”
这个回答似乎触动了他的父亲:“天国陨落……原来如此,那个时候她果然成功了……”说到这里时,对方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难以遏制地沉浸在往昔的记忆中,“不,她当然会成功,缇克曼努……和我不一样,她是绝对不会逃避的,即使知道前路等待着她的只有痛苦和磨难,她也会坚持到底……这就是她,吉尔。”
吉尔伽美什慢了半拍才意识到卢伽尔班达的意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神代断绝对他而言还是一个新鲜的消息。
“我在冥河里徘徊太久,可能有点跟不上时代了。”他的父亲面露忧愁,“即便如此,我也能感知到乌鲁克即将遭遇一场大劫难……然而我不过是一介亡灵,即使短暂地回想起了过去,也很难在这个波诡云谲的古战场上为你提供什麽帮助。”
“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向您寻求帮助。”吉尔伽美什说,“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与提亚马特决一死战的。既然我的余生已经所剩无几,一些曾经困扰着我的事情……我希望能知道它们的答案,父王。”
卢伽尔班达微微颔首:“说吧,孩子,你想知道什麽?”
“我想知道……”他说,“您明明深爱着她,为何还选择了与宁荪女神生下了我?”
有那麽一会儿,周围变得极其安静,就连一直在河底发出哀吟的亡灵们都陷入了沉默。
卢伽尔班达的表情仿佛定格了,他的脸部肌肉没有一点变化,他缥缈的赤红色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但吉尔伽美什莫名感觉他的父亲方才一定受到了巨大的沖击,若非对方早已是死后魂灵,他或许能听到对方剧烈而急促的心跳。
“哀悼之塔的计划……是缇克曼努在很久以前提出来的,那时你还没有出生。”卢伽尔班达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我很快就同意了——向来如此,我很少会在关乎国家命运的事情上和她産生分歧,而且她当时成功扶持安努取代恩利尔成为了诸神之王,证明了天国的秩序并非是永恒不变的,我们都对这个计划很有信心。”
吉尔伽美什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他也很想知道当初哀悼之塔计划半途而废的真相,并没有出声打断。
“然而对于哀悼之塔计划,安努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人类的信仰一直是神明力量的重要来源,但利用信仰进一步撼动神明地位的情况却是第一次发生。所以安努在器重她的同时,也十分警惕她。”对方继续道,“在新月节的那天晚上,安努托梦给我,向我展示了乌鲁克选择与诸神为敌后将要历经的种种磨难。”
“在梦中,我看见滔天的洪水沖垮了河堤,人和牲畜的尸体在浑浊的河水里沉浮,我看见天火降世,哭嚎的人们在火焰中像蜡烛一样融化,我看见诸神释放了古伽兰那,无情的铁蹄令大地都为之颤抖,昔日繁荣兴盛的城邦在一夜间化为废墟……”
事实上,这些灾难最后无一例外地在乌鲁克上演了。
“在那些景象面前,我的心动摇了……在诸神可怖的力量面前,人类是多麽脆弱无力啊。”卢伽尔班达说,“最后,安努告诉我,诸神可以原谅乌鲁克的不臣之心,但必须立刻停止哀悼之塔计划,并要求我遵照神谕与一位女神诞下天之楔,以加固神明与这片大地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