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些人基本都是早年追随大卫王的雇佣军的后代,大多受到父辈的影响,仍对这个早已是其他国家统治者的女人抱有憧憬和敬畏,甚至不逊于大卫王本人——这不奇怪,外族人总是狼狈为奸的,但在此时此刻想起这件事,竟然让约押骤然生出一种孤立无援的惶恐。
她点了点头:“请帮我拿好他。”
闻言,亚勒的脸色霎时苍白了许多,但终究没有拒绝对方的请求。将押沙龙的头颅托付给亚勒后,她便猛地咳嗽起来。
约押起初没有感到奇怪,毕竟这个女人现在确实是一副病痨鬼的样子。她咳得很重,每咳一下都像是要把内髒都吐出来,指缝间很快就渗出了血色。约押看着她,感觉她即使下一秒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但是很快,埃斐咳出的就不只是鲜血,变成了一种乌黑的、带着恶臭的黏液,她开始呕吐,黑色的黏液流淌到地上,还有一些模糊的、呈絮状的血肉,滋滋地溶t蚀着地上的野草。约押可以确定,那些血肉刚刚被她吐出来时还是活物,他甚至看到它们在黏液和脓血的混合物中抽搐了几下,像是搁浅了的鱼。
“喂,你……”
约押不禁感到恶心,但更多的是惊恐——因为她吐出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了这具身体所能容纳的,哪怕她体内的每一滴血都是这种黑色黏液,将她的身体像棉布一样拧干,都不可能淌出那麽多。
当埃斐停止呕吐时,那种如雾一般萦绕着她的老态与憔悴已经彻底消失。
她刚出现时,看上去足有四十多岁,面颊因消瘦而下垂,脸色像是发了霉的橘子,发根油腻地结成一块,发梢却似稻草般干枯,那双智者的眼睛虚浮而疲倦,像是覆盖着一层灰膜——然而现在,她的头发恢複了光泽,她的眼神中有着凛冬的冷冽,她重新年轻了起来……好像渐渐变回了约押记忆中的模样,变回了那个不朽的女人。
“是谁杀了他?”
她的声音很轻,没什麽情绪,但不知为何,约押感觉自己的心跳急促了起来,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没有在对方面前露怯:“是我。”
“为什麽是斩首?”她说,“战场不同于处刑,很少能有在战斗中完整砍下对方头颅的机会。”
“那与你无关!”他强迫自己狠声道,“道别完了就滚开,别以为自己成为了哪个国家的女王,就不会沦为俘虏。”
埃斐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长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约押不知道是什麽无形的力量让他没有把对方推开,或者干脆甩到地上。他完全可以这麽做,虽然对方现在莫名其妙地恢複了健康,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他比她高出一胫多,仅凭一只手就可以把她整个人拎起来——可现实是,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肌肉因酸痛而痉挛,盔甲下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许久,埃斐叹息一声:“罢了。”
她从背后卸下两把刀——约押很早就看到了,形状和镰刀有点像的弯刀,典型的非利士人手艺——但他并没有很快感受到“她带着武器”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麽,因为那两把镰状弯刀和一个快要病死的女人很不相称,与其说是她带着两把刀,不如说是那两把刀挂在了一个消瘦的、人类形状的架子上。
“其实我对你要说什麽不感兴趣。”她低声道,“去对你的神说吧。”
一道银光在他眼前闪过。
不知道押沙龙那时是否也看到了这个……那是约押一生的最后几秒里,脑海中浮现的念头。
第一百九十一章
当埃斐撩开门帘时, 大卫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惊讶——尽管她满身是血,提着两把长长的弯刀,背后是夕阳的血色, 仿佛一位悄然莅临的死神, 但他并不在意那些。他看着这张熟悉的,同时又陌生的脸庞,心里唯一的想法是:他们好久没见过面了。
“我杀了你的将军。”她说,“因为他杀了我的孩子。”
她的话如同一记重拳——大卫几乎听到了自己的闷哼, 他以为自己会痛哭, 会五内俱焚,会恼恨约押私下违背了他的命令——然而这些都没有,他只是觉得有点讽刺,因为他居然妄想过一条错误的轨迹最终可能通往一个好结局。
“我知道。”他如此回答, 并且片刻地讶异于自己内心的平静……也许在更早的时候,他的内心就已经老了, 朽了,很难再从这个世界上感受到什麽美好的东西了, 他甚至不确定这种所谓“美好的东西”是否真实存在。
这场战争胜利后, 他就会在北部大军的簇拥下回到他的王城,回到他金碧辉煌的宫殿, 可他并不感到高兴,之前那种对世事都感到郁郁寡欢的情绪再一次在心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