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这五年来我变了不少,您却一点没变。”罗丹叹息一声,“还是住在悲伤屋里,只是把房顶刷成了红色。”
“那是黏土砖本身的颜色。”猊下说,“只有好砖才能有这样漂亮又匀称的深红色,而且相比埃及的泥沙砖,蛾摩拉的砖不容易堿化,这是一种工艺上的进步。”
她的语气听起来十分骄傲,而且是发自肺腑的……否则很难理解她为何能耐心地向别人解释自己为什麽喜欢住在一间铺着发霉地毯的砖房里。
“另外,蛾摩拉在各种方面的开支并不少。”猊下继续道,“有五所向全民开放的救济院和两座学府,以及其他公共设施的维护费用,扩建城墙和港口,赡养军队的费用,各种杂项支出,以及一些……政治上的开销,这些都需要钱。”
“救济院和学府是什麽?”
“用来治病的地方,和向民衆传授知识的地方,两者都不收受任何费用。”说着,猊下脸上又露出了那种难以遏制的微笑,“蛾摩拉的婴儿夭折率只有两成,你知道吗?而且十个人里至少有七个识字。”
虽然他早有準备,但在听到这句话时,他的内心仍感受到了震撼……即使是在富裕的埃及,学习文字也只是宗教人士和部分贵族的特权,一个国家有近七成的人识字,真的存在这种可能吗?
但在震撼之余,他也感到了一丝不安——显然,猊下正试图造就一番远远领先于这个时代的伟业,但她的子民们真的能理解她所要做的事情吗?蛾摩拉的百姓似乎都接受过一定的教育,可罗丹很怀疑他们是否清楚自己接受了怎样的馈赠,又是否能够明白女王给予他们的慷慨之物是比其他君主拥有的金碧辉煌的王宫更伟大的东西。
“我知道您对于衣食住行上的享受并不注重,您的廉洁正是许多人爱戴您的原因。”罗丹说,“我也没有建议您坐在用黄金和象牙制成的王座上……但您已经是一国之王了。而以我周游列国的经历看来,比t起自身生活的好坏,他们判断一位王是否了不起的标準,往往是他们的宫殿和神庙是否宏伟,他们的宝库里堆放了多少金币,他们有多少人的军队,以及他们有多少妻子、情人和孩子。”
猊下沉默片刻:“……几年过去,你似乎悲观了不少。”
“人到了一定年纪总是容易多愁善感。”罗丹回答,“这五年来令我悲伤的事情,不比过去二十多年来得少。”
“我以为迈锡尼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迈锡尼?那里确实不错,您真该看看他们练兵的场景,十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扎堆在一起,壮硕的肌肉上蒸腾着热汗。”罗丹找回了一点开玩笑的能力,“虽然蛾摩拉禁止奴隶贸易,但如果您想要在红屋里养几个男人,斯巴达的汉子们会令您满意的。”
猊下眯起眼睛,幽幽道:“罗丹……”
罗丹在那充满威慑力的视线下咳嗽了两声:“开玩笑的,猊下,玩笑而已。”
随即是一段漫长的静默,这期间罗丹数次想要开口,但最后都咽了回去,银舌头变成了真的“银舌头”,他感觉软腭冰凉,舌头硬得发麻。
半晌,猊下才开口道:“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些话的人……当然,言辞多少都有差异,有人讲得多一些,有人讲得少一些,但内容本质上没什麽不同。”她顿了一下,“五年前,我的那些话……抱歉,我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
罗丹的舌根发苦,很久以前她放他们自由,鼓励他们去寻觅梦想,可最后除了失望,他们一无所获:“那怎能是您的错?并不是所有人都失败了。您瞧,西伦就成功当上了船长,也许他已经如愿抵达世界的尽头了,哈摩莉吉在基述也是受人欢迎的大夫。我们也并不觉得那是什麽错误的事,它只是失败了,出于一些令人伤感的原因……可我们大多只是感到失望,而非后悔。”
“很多归栖者最后还是回到了我身边。”猊下低声道,“也许我最初根本不应该让你们离开。”
“我不知道别人怎麽想,猊下,但我回来只是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过去我坚守的那些事不是没有意义的。”罗丹说,“蛾摩拉是一个好国家,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个国家能长久地持续下去……但在很多地方,我见到过太多类似的悲剧。爱戴之人和恐惧之人,人们总是更容易冒犯前者,因为本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更容易从对方身上获得宽容,而他们对仁善之人的感怀总是姗姗来迟,也是这个原因。这个国家值得很多东西,但请唯独不要以您自己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