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过去,她又听他说道:“您似乎并不高兴。”
“我可不记得归栖者的训练里还包括‘夜视’这一项。”
“我的确看不清您的脸, 但我能感觉到您内心的不安。”哈兰说,“虽然在这个船舱里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但好歹也是一处安全的避难所, 我把船上的所有缆绳都系在了船坞上,不必担心船被吹跑的可能性, 马格努松的奴隶们温顺又安静,不必担心发生躁动,相较于之前的情况,事情至少已经告一段落。我本以为您会如释重负,如今看来却只是愈发忧虑了。”
“告一段落吗……”她叹息一声,“可就我看来,这不过是另一桩麻烦的开始。”
哈兰压低了声音:“看来您认为那些人不只是普通的强盗?”
“他们是强盗。”那些袭击者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身上布满伤疤,一看就知道是以劫掠他人为生的——可尽管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用的却是精炼锻造的铁刃和用皮革包裹作为护手的刀柄,如果是普通的山贼强盗,即使打劫商队得到了好武器,也不会长久地留在身边,大多会在入冬前买掉好有一笔额外的收入,用来购置过冬的衣物和粮食,“但有人雇用了他们,并且给了他们报酬和武器。”
“所以您觉得会是哪一位戒主?”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意外——也是,她践踏了戒主们的威严,让他们颜面扫地,身份地位也不如过去那般强势,或许他早就料到九戒会不可能善罢甘休。
“梅尔卡特沙玛。”最有嫌疑的,“还有他的左膀右臂……前提是斯特灵不知道希兰也在我的保护之下,不过说到底,他的嫌疑终究比埃格尔兹小一些,最大的可能性也是为了向梅尔卡特沙玛争宠献媚。”随即是短暂的沉默,“最后就是约纳松了……倒不见得是他对我怀有恶意,只是他违背了戒主之间一致对外的规则。作为‘叛徒’,若他希望重新在九戒会里获得一些权利,就有必要弥补当初在会谈时擅自向我屈服的过错。”
“那您呢?”哈兰如此问道,“您也要做些什麽弥补当初在会谈时的‘过错’,来重新获得一些权利吗?”
“不。”她回答,“如果权利是靠别人施舍得来的,那就等同于没有。”
“那您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哈兰低声道,“只是那条路恐怕与您期望的相去甚远。”
她当然知道——如果说之前的情况还让她有犹豫的余地,在农场被强t盗袭击,被大火烧毁之后,她其实就没有其他选择了……然而那个选择是如此沉重,被她苦涩地咽了回去。
最后终结了这场对话的是玛西亚的痛吟——很轻,轻易就会被船舱里其他奴隶的声音淹没,但对埃斐而言,这声呻/吟就如同一击重锤砸在她的太阳穴上。
“玛西亚?”她问道,“怎麽了?开始阵痛了吗?”
“痛了有一会儿了,但不严重。”玛西亚回答,她的声音很压抑,或许她这辈子都没那麽文雅地说过话,然而痛苦就像洪流,无法单纯地靠意志去堵塞,“别担心,要论生孩子,我比这里的所有人都有经验——啊啊啊啊!该死,真正的非利士战士绝不会在一群瘦弱的鸡仔面前惨叫……”
埃斐不可遏制地颤栗起来——如果他们此时是围聚在一间温馨的房屋里,这一切还不至于叫她六神无主,然而他们待在一个黑黢黢、臭烘烘的船舱里,连点一盏灯都显得拮据,更不用说外面还下着暴风雨了。
“约哈斯先生,请递给我几条毛巾……”周围的哭声令她感到头痛,忍不住怒吼道,“安静!”这是卑劣的迁怒,一部分的她感到很抱歉,但她实在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控制自己,“哈兰,把灯点上,然后準备一些布料给我,衣服或者旧毛毯,什麽都行……玛西亚看起来快要分娩了。”
雷纳和帕提挤在玛西亚身边,各自握住母亲的一条手,约哈斯也想要靠近自己的妻子,但被对方一顿怒骂:“靠近我做什麽?你忘了自己晕血吗?!快点滚一边去!”
“可是……”约哈斯吸了吸鼻子,“这种时候我怎麽能不待在你身边?爱的力量一定会令我神志清醒的。”
“我每次生孩子时你他妈都那麽说!”当哈兰点燃油灯后,埃斐看着玛西亚的口水溅到了她的丈夫脸上,“然后你每次都他妈地晕倒了,最后还是雷纳照顾的你,快点走!别在这里给别人添乱了!”
她适时地介入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约哈斯先生。”
火光在这个中年男人湿润的眼睛里闪动,他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