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分的他告诉自己,离开这里只会更好,他应该回到曾经安定、优渥、循规蹈矩的生活中,逃离未知本质上就是逃离危险;另一部分则告诉他,他不该离开她,不该放开这双令他颤栗,冷汗直流的手,至于为什麽不应该这麽做,他也不是很清楚,就像他也不知道那天下午自己为什麽要顶着湿淋淋的头发,抱着膝盖难过得想要落泪一样。
“只要您要求,我就会改的。”他说,“请不要也把我抛下。”
“……如果我还没有老到连几分钟前的事情都记不清楚,刚才我们还在讨论归栖者的事,耶底底亚。”
“是早上的事……”
“因为那个问题?”
“嗯。”他小声道,“我让您失望了,对吗?”
埃斐叹了口气,俯下身与他平视:“耶底底亚,我在那之后难道有刻意忽视或疏远你吗?”
“没有。”他说,“可您不满意我的回答,如果是以往,您一定会直接向我指明,予以我教导,可在那之后您什麽也没说。”
他无法对她坦诚的是,这种一反常态的缄默让他感觉自己被放弃了……尽管对方说了,他也不一定会发自肺腑地感到认同,埃斐并不信仰雅威,光是这一点就注定了他们的想法不可能完全达成一致。但所罗门坚持这个过程是必然的,这意味着对方仍认为他是值得被教导的。
“你想听实话吗?耶底底亚?”
所罗门感觉自己蜷缩在兜袋里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像是某种惊惶的前兆,但他强迫自己点了头。
“我得承认,今天早上的答案并不是我希望听到的。”埃斐说,“但那更接近于……一种对于雅威赋予你的智慧的失望,我曾设想过只要被赋予全方面的知识,人就理应能领悟这种知识适用于尘世的方法,但事实证明了任何知识最终都无法脱离实际,真正的智慧并非源自知晓,而源自于领悟。”
“您可以教导我,我可以学。”像以前一样。
“能教会你这些的不是我,而是生活,耶底底亚。”她说,“在你的心里,t没有什麽重要的存在,你不会为任何人和事物拼尽一切,你没有想要捍卫的东西,没有什麽是你或不可缺的,没有什麽是失去后会令你痛不欲生的,但这没关系,因为你还很年轻。”
“不可或缺的重要之物……”所罗门慢慢咀嚼了一遍,“这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呢?”
“这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可能是某个实际的人或物,也可能是一种抽象的概念。”
那对于您而言,不可或缺之物究竟是什麽呢?
他正迟疑着是否应该坦诚地把问题说出来,当埃斐再度牵住他的手时,他眼前忽然出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时间变成了夜晚,潮湿平缓的海岸变成了枯黄的平原和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他处在一片营地里,肉眼可见之处都是用干草搭成的简陋帐篷,然而几乎每一个帐篷边都点了火炬或篝火,一眼望去,数量之多犹如繁星,他感觉自己犹如行走于夜幕之中。
“大卫,你是军中统帅,应该打起精神来。”
他听见了埃斐的声音——从视野中唯一用亚麻布搭成的帐篷里传来,所罗门沿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烛光将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的影子投射在厚重的灰布上。
“相信我,埃斐,现在不会有比我自己更希望我打起精神的人了。”回答的是个男人——更準确的说,那是他父亲大卫的声音,“可惜我不能,你难道忘记歌利亚长什麽样了吗?他看起来有两个我那麽高,他的拳头有我的脑袋那麽大,他捏碎我的脑袋可能比捏碎一个鸡蛋还要容易。”
“捏碎鸡蛋其实并不容易。”对方纠正道,“这源自一种名为‘薄壳结构’的原理……”
他听见大卫的抱怨:“埃斐——”
所罗门一时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于是画面在下一秒消失了,他擡起头时看到了埃斐困惑的面孔:“怎麽了?”
他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显示:“没什麽。”
毫无疑问,千里眼让他看到了数年前大卫领军讨伐扫罗的景象,他有过无数次类似的经历,几乎如喝水般寻常,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和埃斐相关的片段。
照理来说,埃斐的命运是他无法用眼观测到的——他尝试着去看更久远的历史,想要知道她是如何诞生的,又或者她是如何与大卫相遇的,可是千里眼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埃斐再一次牵住他的手往前走,时光的纺车才开始逆流,他又回到了那顶灰白色的帐篷前,听见那位对她的王而言一直无比可靠的宰相语重心长的声音:“我清楚歌利亚有多可怕,大卫,我知道他高大得像是一座小山,他走路时大地都会颤抖,但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因为我们许诺了百姓,许诺了他们未来会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