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余安静看了她一会儿,淡淡说道:“通讯转接在我这,他们商量好说不定要用一整天甚至更多。到时候信息肯定会传开,也一定会有人按耐不住,我会拦下来,最少晾他们两天,你可以多睡会儿。”
云栖栀略微恍惚。
“在这里哪能睡得安心……我好像在这里就没有家。”
两个“在这里”是不同意味,但逄余并没有去细思,亲了亲她的唇、鼻尖和额头,声音很温柔:“我也没有。但在你身边就是‘家’了。固定居住场所这种东西,可以慢慢找。”
云栖栀原本有些发空的眼眸重新聚焦,映着的全是面前这个人的身影。
“……嗯。”
“要我陪你睡么?”他询问,“什么都不做。”
“不用了。”云栖栀还有另一份工作要赶,也有事情想要询问,所以主动贴贴他的唇,然后说道,“我自己待会儿,可以吗?”
逄余是想跟她一直在一起的,尽管失落,但也不会在她不想的时候强迫侵占她的空间,“好。想找我的话随时。”
云栖栀回到卧室,关门落锁,然后点击平板,进入《星星谷》。
她安静走进小酒馆,那股阴云和潮气依旧在身体内每一根血管和每一寸肌理中拥堵着。
“栀——栀栀子,你怎么了?状态看起来很差。”小机器人担心地说道,“发生什么事了?”
云栖栀勉强笑笑:“我、我可能出问题了。”
在其他所有人面前都妥善隐藏,即便逄余也同样如此,但在小机器人面前,她突然泪流满面:“我在怡米,我亲眼看着同组的成员濒死濒死再濒死,浑身被炸得像条人炭,再被我用棒棒糖拉回来继续往前冲,继续濒死。我看着逄余那次只剩一口气……我杀了人,从枪管里面冒出来的子弹,一颗又一颗,我吐了又吐,呕到胆汁都要出来了,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杀了几个,做梦里全是那些人,还穿着全是血的怡米军装,脸是死人的那种青白色、面无表情,他们肩膀靠着肩膀,围着我站了一圈,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我。”
“我回松捷还要面对这些,那些都还装在这里面,就在我旁边放着,沾满了血。我去会议,我看着他们的脸,我还是那个我,还会笑还会在心里吐槽,笑话他们脸和心不一致,我早上起来跟以前的每一天一样,照旧洗脸刷牙,迎接美好的时光。我还刻意就只跟那个女的说话,有点想笑,还高兴自己硬气又威武,就像是世界之主一样。但离开突然就开始想呕,我浑身都痛。”
“……我浑身都痛。”
云栖栀抽泣。
小机器人安静了一会儿,身子增长一节,机械手臂在她背后拍拍。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
云栖栀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我明明是正常的,但就突然有那么一阵、就那么一阵,我看谁都是那么扭曲和陌生,上一秒我呆在他怀里还那么的安心,他想亲吻我也愿意的,但突然觉得反胃,我刚才……我刚才看着他觉得特别害怕,感觉他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他在想什么?他想干什么?他会不会是有了别的想法……他是不是为了我tຊ身上的东西哄我?我受不了了,我不想……我不想呆在这,我谁也不想见,我就、我就最好留在星星谷,我就呆在这再也不出去了。我不需要见人,也不需要在人群里面生活了,我就、我就找时间把小猫小狗挪进来——不挪也行,我还有小章鱼,然后我就一直呆在这……”
等到她的抽噎几乎连成片,都要被应激反应逼到闭过气时,小机器人抬起机械爪又在她身上顺了两下,云栖栀便感觉到那股不受控制的反射感逐渐下去,情绪也稍微平静了些许。
“……谢谢。”她很低地喃喃,“抱歉。”
“松捷有很多特种兵。”小机器人爪子动动,“逄余就是其中很典型的例子。他们被动或者主动夺取他人性命同样不计其数,尽管都是些坏人、罪大恶极,甚至到了种不当场解决就会酿成更大灾祸的程度,比如说炸弹魔、劫机者或者挟持人质的犯罪分子。但人就是人,他们动手的时候,刚开始也会抵触和抗拒,会吐,也会做噩梦。就像是从战场下来侥幸存活的老兵,ptsd伴随他们一生。”
“那他们、或者说逄余们是怎么排解的呢?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在为他们心爱的松捷排除风险、是在维护国家、是在为人民服务,他们愿意为了自己的祖国抛头颅洒热血,哪怕牺牲自身的性命,为了这艘大船能够继续乘风破浪的往前行驶。所以他们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