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愣了片刻,又低头去确认,她迟疑地道:“是未提及名姓,可这也没有大碍吧?药王谷大师兄,就只有袁先生一人啊。”
我一时沉默,白芷似乎在我的沉默中蓦然明白了什么,她开口试探道:“难道你认为,当初救下江北的人,并不是袁先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救人的应该就是他。”我说,“白芷,你还有没有印象,在你查的这些资料里面,是否出现过一位姓羽的年轻弟子?”
“羽吗……”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从那堆成几座小山的沉重书册最底下奋力抽出一本来,山峦摇摇欲坠,看得我胆战心惊,她向来是个文雅的姑娘,此刻却只浑不在意地伸手略扶了扶,就开始急着翻页:“我记得我看见过,有点印象,应该就是在这本……我就说我有印象!这里,只在这个小角落有提过一句!”
烛火的照耀下,我顺着她纤细手指示明的方向,一个字一个字读了过去。
十二年隆冬,北境兵败,三十六城拱手相送,又遇大旱,民不聊生,易子相食。
有父母不忍,面黄肌瘦,弃子于山门,三日不死,谷主谓之缘也,故收为门下弟子,名曰羽仪。
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做过很多奇怪的梦,我梦见姬宣在喜宴上遭人暗算,死不瞑目,我梦见谢澄被生剖心肺,热血冷尽,我也梦见过自己,死时缺有一臂,烽烟战场即是我的坟冢,万千箭雨何其盛大,再无需谁来为我立碑。
我梦见的内容总是有关死亡,死亡的阴云始终笼罩在我与天选之人头顶,可现在我想知道的不是往后,不是我们会以何种模样走向末路,我想回到过去,回到十二年的隆冬,去看看那个在大雪中哭嚎了三日仍未死去的弃婴。
白雪积在枝头,那本是一株凤凰木,会开出很美丽的红花,但眼下不是它该绽放的季节,枝干上不见一丝盎然的生机,天地间只剩皑皑的白雪。
那弃婴就在树下,起初哭泣的声音很大,哇哇的,后来就渐渐微弱下去,他的父母不是不爱他,那一身襁褓将他裹得牢牢实实,他的父母或许是实在没有办法。
饥荒中他们割了肉,彼此喂养,一路滴着血投奔到这药王谷,花了最后的气力也叩不开紧闭的山门,于是他们只能放下无助的孩子,选择自己离去,以求医者仁心,以求上苍慈悲——只是救下一个婴儿而已,他吃不了多少,他哭起来很有劲,长大后也会为别人哭泣。
他的父母,最终死在离他不远的山崖下。
而他还在流泪,撕裂的嗓子哭不出声音,就只能流泪,泪水在柔嫩的脸上结冰,我凑过去看他时,发现他像耗子一样小。
我俯身,将他抱了起来。
他脸小小的,手小小的,都是青紫色,一点也不好看,我低下头去闻他的味道,风雪中我找不到那丝甜美的奶香,我只能闻到腐朽的死亡。
我抱着他,再度叩响了那道山门。
沉重的响声中,群山飞鸟惊起,又是一捧积雪摔落在地,他在这时费劲地睁开眼,那眼睛也是浑浊的,我在其中看不见自己的倒影,哪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的眼里,只有这一道紧闭的,黑色的山门。
“……”
没有人来开门,我抱着他退回树下,他身上太冷了,我就打开衣襟,让他紧紧贴在我的心口,这样暖了会儿,他脸色才稍有好转,可仍是饥饿,我四处瞧了瞧,没找到能让他吃上一口的食物,就咬破了食指指腹,送到他干瘪的嘴唇边。
如是,我一共给他喂了九次血。
三天后,山门打开了,走出的人似乎早就知道这儿躺着个弃婴,他们最终还是将奄奄一息的孩子从树下抱了起来,带回了药王谷。
他们给这个孩子,取名叫做羽仪。
因他睡在凤凰木下,三日不死。而有诗曰,矫矫长离,振羽来仪。
羽仪天分很好,小小年龄就有了绝世慧光,药王谷像他一样被捡回来的弃婴还有不少,他是最后一个,年龄最小,所以他那时是所有人的小师弟,而小师弟天生就是要被宠爱的,这跟他有多聪明,学业上造诣有多深,没半点关系。
他一日日成长,小小的手和脸过去都是青紫色,可当八岁的羽仪背着药筐,安安静静在凤凰木下走过,谁都看得出,这便是药王谷的未来。
那时的谷主没有直接收他做徒弟,说他还太小,要等再大些才好为自己做决定,羽仪对此不曾表态,他很少反对别人的意见,总是做着大家期望他做的事,他本来就是最优秀,越长大,又越漂亮,唇红齿白,灵秀至极,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