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面朝床里面,用一截躲在发丝间白得炫目的后颈对我,我站在床头,扶着柱子微微弯腰,看见那孔雀鸟喙似的眼角与高挺鼻梁间已攒了一汪浅浅的泪,人白日里太过忙碌,夜间就容易出现这种情况,不足为奇。
有一瞬间我很想替他拂去这些泪意,可最后我还是没有这样做。
他的衣服对我来说真的太大,我又清减太多,衣领荡悠悠,所有丝质布料一齐向着床上的主人垂去,我及时挽住,再次束好腰带,我最后看了眼仿佛正静静安睡着的人,低缓道:“那我走了,你保重身体。”
我推开房门,走进清晨鱼肚白的天光中,在室内已觉身体不适,被凛凛寒风一激,头颅深处再次作痛起来,脑髓变成一块柔软的布丁,每次弹动都是难以形容的剧痛,风淋在面上,灵活地从眼球耳孔钻进,一路带着旋儿进行切割,尖刀似的刺向深处毫无防备的神经,在那上面扎出千疮百孔。我早有准备,当下稳了稳心神,乌鸦从檐角飞下来,一如既往收翅停在我肩上。
我隐隐有种预感,这一次无双后,我恐怕坚持不了太久了。
来到京城这大半年时光,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总结下来其实我并没有遭受什么天塌地陷的灾难,一桩桩一件件很多时候都是不会自我排解,积累在心间,才拖累得整个人如此疲累。
庸人自扰这个词真就是为我而设啊。
乌鸦靠过来,贴着脸与我蹭了蹭。
“没关系。”它说。
我也笑着说:“没关系。”
“你不会死,你只是会睡一觉。”被许多人视为不吉利存在的乌鸦说道,“白天工作,晚上休息,别人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太阳落下也没关系,睡一觉也没关系。”
“我们的明天总会到来。”
我赶往太史府,影鹰早就等得不耐烦,他是亲眼看着我被袁无功带走的,我进门后他又是一句阴阳怪气的:“那日看你满身是血,进气多出气少,真是祸害遗千年,竟还是活下来了。”
我也不知道他好好一个寡言酷哥人设对上我怎么就如此刻薄,可转念一想,他家大人随时摆出一副愿为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架势,影鹰心里对我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有怨言也很正常,他也不想想我这头被人当邪教教主,压力也很大……
——一瞬间,我陡然明白,姬宣为何总是会用那种目光看我了。
“……哈哈。”我扶着额头低低笑了一会儿,影鹰一脸莫名其妙地耸耸肩,道:“没死就进来吧,大人也说你一定还活着,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等我坐到李严面前,我跟他面面相觑,良久,李严慨叹道:“神使越发耀眼了啊。”
我顶着一张痨病鬼的脸,嘴角抽了抽:“你也一样。”
几日不见,李严的消瘦程度只比我略好些,颧骨突出,白发搭在干瘦肩头,仿佛他的心血都干枯殆尽了,我脸色沉下来,道:“我只是让你在京中散布女主昌的流言造势,顺便控制好钦天监的动静,你怎么成这样了?”
李严手指与其说是修长,倒不如说是皮包骨,他不在意地把玩着一枚龟甲,那张瘦得快脱形的脸上,笑容没有分毫改变,李严看着我轻松道:“前日,太子上门来,问我接下来这场战争的吉凶。”
“你怎么说。”
李严朝我展袖深深一躬:“太子殿下身有龙气,乃上天注定的帝王,乱臣贼子不足为惧。”
我撑着脸,李严从袖袍后露出脸,有几分调皮地弯眼笑道:“这些话他自然是不当回事的,命我为他当场占了两卦,他才心满意足离开了。”
“他非要看着你付出代价,才肯信卦象的真实性么。”
李严曼声道:“到底是储君,这般做派算不得心狠手辣,我反正是活不长的人,剩余寿数,本来就是留给他们皇室成员的,过去太子也不会这般无礼逼迫,现下陛下驾崩无人约束,他实在是被二皇子殿下逼急了。”
李严眼窝深陷,跟我对坐好似一双人型骷髅,外人瞧了现在的他,相信再也说不出太史俊美不似凡间人这等赞美之词。不过形貌的损伤似乎并不影响李严的精气神,他深深勾着唇角,笑得意味深长:“可卦象即便是真的,该怎么解读,不还是我说了算?他就是拿去钦天监,那帮废物,谁又敢对我的预言有半句异议?”
影鹰忠心耿耿立在他身后,听闻这般狂妄言语,这位门神的眼睛里充满了近乎着魔的崇拜,迷恋之意浸透硬朗五官,我咳了咳,不再去关注这对主仆之间诡异的氛围,道:“你最近不要再做此类占卜了,给自己留口气,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