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并非全无清醒的时候,午夜惊醒,路嘉会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跨过身边睡的不认识的陌生人,他梦游似的赤脚在宅子里到处走,他在赶路,他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很远,可不能在这里停下。
身后有追上来的脚步声,比怪物还要可怕,路嘉充耳不闻,他心里总是在着急,想要喊出些什么来,嘴巴张得很大,一个字也吐不出,于是越发悔恨,眼泪也要跟着掉下来,他伸手抠挖着喉咙,啊啊叫着,想要从身体深处挖出些记忆的碎片,哪怕只有微末,也足够让他在这场大雨中取暖。
这样的自残当然不被允许,他从冰冷的地上被抱了起来,谢澄半是强迫地抓住他的手腕,只要路嘉不去抓他自己的脸,那些伤痕落在谢澄身上倒没什么。穿过长长的走廊,一切又回到原点,他又被安放回柔软被窝,靠着谢澄坚实的胸膛,路嘉嗫嚅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而就在袁无功端着一碗药汤,打着哈欠走进来时,路嘉那无神的双眼顿时睁大了。
不等袁无功靠过来,他就急急把脸往谢澄怀里埋,像是顾头不顾尾的鸵鸟,他小声而急促地说:“不要那个,我不喝……”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啊,袁无功发自内心地怜惜着,便忧愁地叹息一声,理一理路嘉脸边的乱发,他劝哄着,诱导着,嗓音渍透了蜜,再配上那妖异近乎鬼怪的容颜,路嘉总是很难拒绝他,可被喂药的次数多了,路嘉心中似乎有了浅浅的感知,说什么也不肯再信任这个男人了。
袁无功又叹了口气,转手把药递给站在身后的人,道:“相公不要我喂,那换个人来吧……唉,不吃药可不行啊……不吃药怎么能好起来呢?”
路嘉抱住自己的脑袋,他往常十分抗拒别人接触他,此刻却恨不得谢澄把他藏到怀里,只要不喝药,其他什么都好,可谢澄却偏偏放开了手,对待孩子一样按住他的肩膀,力道放得很轻,依旧不容拒绝,逼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抬起脸来。
“我,我不喝……”
他眼睛憋得通红,舌头说不清楚话,那勺子抵在唇边,他紧紧闭着嘴,不肯张开,这时,他听见低缓的男声说:“养好身体,才能回家。”
“……”
路嘉愣愣看着姬宣,眼睛睁得很大,泪水积蓄在里面,满到不能再满,到底快速地顺着脸庞滑下来。
姬宣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支小勺子,姿容沉稳,他本能有点信任这个人,究竟是信任还是恐惧,也分不清了,半晌,路嘉嘴唇迟疑地泄开一条小缝,姬宣立刻抓住机会给他喂了进去,一口一口,一碗药汤见了底。
“睡吧,睡一会儿就好了……”
谢澄这时才把他抱住,哄着他躺下,路嘉睁着眼躺倒,眼泪还在流,就这样糊里糊涂被哄着睡下了。
“我不想喝药……”
“不喝了,以后都不喝了……”
“呜呜,我,我真的不想喝药了……”
“……”谢澄将他搂在心口,慢慢抚摸着路嘉颤抖的脊背,谢澄低声道,“很快就会好了……都会好的……”
这七年间,没人提起以后。
就在七年期满的前夜,天选之人齐聚一堂,他们没有交流,望着窗外雨幕,只是等待着。
簌簌衣衫拖沓声,门开声,虚浮脚步声,沿着回廊慢慢靠近,雨声不停,没人知道雨水过后是什么。
脚步声停在门外,却迟迟没有再进来,姬宣脱力仰靠着椅座,他很少有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候,哪怕打了败仗,也有翻身的那一天,谁都不会原谅一个不能夺得胜利的将军。
他闭上眼,在心中快速思考该如何同那人解释当年的无可奈何。
他思考了七年,都没能得出结果,此刻自然也一样,幸好,路嘉始终没有进屋,隔着纸帘,他双肩塌陷,瘦得堪称形销骨立,站在那里,宛如噩梦中才会出现的修罗。
他没有进来,一门之隔,天选之人也没有开口。
从午夜站到黎明,从雨落站到雨停,一切都没有改变,所谓的天道遥不可及。
谢澄终于无法忍耐,他霍然起身,刚要冲过去说个清楚,就见那道身影晃了晃,窸窸窣窣脚步声再次响起,用比来时慢得多的速度,拖着佝偻的脊梁骨,蜗牛似的,缓缓地,缓缓地离去了。
路嘉再也没有理睬过任何人,这七年间他原本就很少开口,如今来这一出倒也让人颇为适应,事实上他现在的表现远比姬宣的预料好得多,没有辱骂,没有责骂,什么都没有。
天选之人们寸步不离看守着他,生怕一个错眼出现什么闪失,路嘉任由他们把自己当囚犯一样管控着,他坐在廊前,看着雨后的竹林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