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子既乖又惹人疼,和长大后的路嘉有着相反又相似的姿态,姬宣忍了又忍,还是走到他身边,在路嘉不会反感的距离内坐下,路嘉没有动弹,快速瞥了他一眼,姬宣只觉心脏被人用沾了水的羽毛轻轻撩动,还没来得及对上眼,路嘉就收回了视线。
“这是沛州城郊的地图。”姬宣放轻了声音,“沛州地处西北,土地上的水果作物都特别甜,你手边摆的那盘葡萄干就是从沛州送过来的。”
路嘉捧着书,一言不发点点头。
姬宣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过去路嘉和他相处,也多是由路嘉找话题活跃气氛,面对一个比自己还沉默寡言的小孩子,干什么都无往不利的常胜将军觉得恐怕这才是自己遇过的最棘手的问题。姬宣默了半晌,试探着道:“你喜欢看书吗?”
过了片刻,才听见路嘉回答:“一般。”
“可我看你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很专注地在读呀。”
“也没有别的事能做。”
说完,路嘉就闭紧嘴,再不肯轻易吐出只言片语了。
而姬宣面对这样难对付的路嘉还能充满耐心,那天生就是要别人容让他的谢澄就根本不懂耐心为何物了。
他根本见不得小孩子独自呆在屋里看书,回来的第一时间就要把路嘉拎到户外,路嘉脸色煞白,叫他提在半空中,软绵绵蹬了蹬腿,发现以自己的力量要从谢澄手里逃走无异于天方夜谭后,就放弃了挣扎。谢澄还挺得意于路嘉的顺从,心说小嘉果然跟自己最好,姬宣那冰块儿根本就不懂小嘉最喜欢哪样,他带着路嘉在山野间上蹿下跳,摸鱼掏鸟窝一个不漏——准确来说,是路嘉安静旁观谢澄上蹿下跳,并及时在谢澄捕到鱼摸到鸟蛋时给予掌声,啪啪啪,非常公式化且莫得感情。
一个下午过去,谢澄心满意足收了手,这才想起问路嘉还有没有什么想玩的,今天高不高兴。
路嘉撑到现在,连嘴唇都是惨白的了,他勉强扶着树干站稳,刚想回答谢澄,哇的一声就直接弯腰吐了起来。
他身体太糟糕,根本见不得风,平时父母连房间的窗子都不许他开的。
和谢澄玩耍自然是新奇,大概也就是因此,路嘉没有一再要求谢澄带自己回去,怀着一种叛逆的心情,被关押许久的小动物终于得到珍贵的放风机会,也很快就付出了代价。
谢澄把他及时送到医馆,确定他得到治疗处理后,那烧得他整个人神志不清的怒火才刚对着躺在床上的路嘉宣泄了一星半点,就看见路嘉双手抓着被角,半张脸埋在里面,正默默流着眼泪。
谢澄:“!!!!”
路嘉的眼泪对谢澄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对外总是以世外高人形象出现的天下第一高手直接傻在了原地,直到听见路嘉咬在牙间不得已发出的哽咽时,才犹如被剁了尾巴的猫一样扑到他床边,战战兢兢道:“别,别哭啊,我不说你了,别别别哭,别害怕,我真的不说你了……”
即使闭上眼睛,路嘉的泪水也在不间断往外溢,他脸涨得通红,用力摇了摇头,半晌,哽咽道:“我觉得好不公平。”
“什什什什么不公平?”
“为什么只有我是这样,什么都,都做不了,哪里也不能去……”他哭得打起嗝,小小的胸膛一抽一抽的,那样子滑稽的同时,又可怜极了,“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过,我,我不想这样……”
谢澄从没听路嘉说过这些话,路嘉展现给他的是无底线的包容和宠爱,那足以溺毙一个将全部真心都奉上的痴人愚者,谢澄享受着路嘉的温柔,他也对自己在路嘉那里占了很大的便宜心知肚明,路嘉把他当小孩子,即便谢澄做了再出格再混蛋的事,也不会和他较真。
不会和他较真,也就不会把心底话讲给他听。
“没关系,你不会一直都这样,你很快就会好起来,变得比其他人都要健康。”谢澄不熟练地说出安慰人的话,他试着将手伸进被子,拍抚路嘉的胸脯,一下一下慢慢找好了节奏,谢澄低声说,“不用怕,就算你一辈子都这样虚弱,也没有关系,我会当你的眼睛,你的手臂,你的双脚,你想去的地方我都会带你去,想做的事,想看的风景,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将它们摆在你的眼前,你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从中挑选真正喜欢的。”
他说得缓慢坚定,是谢澄这个人少有的认真,路嘉哭得朦胧,并不能完全听明白他的话,抽泣着道:“你肯定不会愿意一直陪着我这个拖累,我们又不认识……”
“怎么就不认识了,合着今天一下午陪你玩,都成了空是吧?”谢澄笑了起来,他生得英俊,五官极其深刻,不笑时还蛮凶,可笑起来好比漫山遍野的花开了。他大拇指揩去孩子眼边的泪水,语气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斩钉截铁,“更何况我很久以前就发誓,不会离你半步了,不认识?那就从现在开始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