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愤怒,为永无出头之日的生活而愤怒,为时代的变迁而愤怒,她憎恨自己的思想无人欣赏,憎恨相反的那一批被加以赞扬。她真的很怕,很怕自己一生碌碌无为,改变不了世界甚至拯救不了自己。她怕对不起杜芢,怕对不起死在自己身体里的万千灵魂。
她也会诋毁,会谩骂,她无数次在梦里抓住杜芢的手腕告诉她自己有多憎恨现在这个世界,憎恨那些屁都不是的人。她以为杜芢会懂她,会陪着她一起去骂,但梦里的杜芢却只是悲哀地望着她,什么也不说,或是跟她说,海边的日落好美啊,过来吧,我们一起去捡贝壳吧。
荀安不想去捡贝壳,如果要捡,她也要捡一片最大最厚的贝壳,把它磨成锋利的剑,刮烂这时代洪流下每一张虚伪的脸。
后来她又去了那片会出现杜芢的海边,却没有寻见自己的爱人,只看见一个与自己长相相似的女人赤脚踏在浪里,她拾起一片贝壳丢进更远的海面,她还戴着那顶鸭舌帽,回过头,只说了一句话。
“自然会给予你公正的评价。”
荀安记得她,在那梦中梦的电影院里,那转瞬即逝的自我投射,那观影人。
“什么是自然?你是说,未来某一天,未来的人们会看见我的才华吗?”荀安隔着一片海浪问她。
“不,并非如此,才华,那只是人类社会里的浅薄定义。”女人弯腰,捧起一片海洋,“你伸出手,你触碰到的,就是自然。空气中飘散的尘埃是自然,新生的绿叶是自然,你的大脑里一个神经元的反应,也是组成自然桥梁的原件之一。你身在自然之中,无需找寻。”
“你与杜芢的一切,也记录在案,你不必不甘,不必怀疑。”她望向天边。
“在未来的某一天,人类也会灭绝,唯一留下的只有太空中那个飘过的碑,所有的爱恨情仇皆无人记起,它们就不存在吗?”
“不,自然啊,比你们这些过度执着于意义的人类,还要温柔得多得多呢。”
“这不过只是一种自我安慰而已!”荀安越看那人越觉得面目可憎,她捡起一块石头想朝她丢去,但捡起的只是一粒爆米花,她砸向的是眼前的幕布。
她不甘,转身向场外走去。
影院之外还是影院。
她走过那些不想再被记起的时代,走过她在一面烂墙上写下的破诗。后来那首诗被传阅成了思想的武器,比她任何一个不被允许发表的大作都要出名。泛黄的幕布上无数人们深受激励,影院里的天花板上却开始下石头雨,荀安知道这里又不能待下去了,抱着头跑了出去。
下一场的电影中她坐在了登记姓名的窗口里,她已经不知道在颠沛流离中改了几次名,她又熟练地写下了那个姓,在名字那里琢磨了一会儿,写了个记忆里不知道谁说过的适合她的名。
故事的主角从登记厅里出去,外面就是挤满了人的火车站,但她却没有登上列车,反而是追着一个拿着电子报纸的家伙跑了很久。最后那人在交涉下忍无可忍地把报纸丢在了主角脸上,主角却如获至宝。她点开页面,能在某一页中看见杜芢那被当做“清扫对象范例”的证件照中的脸。
“哈哈追半天,像个傻子一样。”隔着自己一个座位的老黄笑得爆米花都从嘴里掉到地上,荀安鄙夷地瞪了她一眼,继续转头看剧情。
她看着主角不断旅行,在时代的池沼里化作浮萍,看着她的日子变差又变好,被人所爱又遭人讨厌。看着她被人表白,话外音却说令人遗憾的是现实里不会再有第二次青春也不会再有烈火中的拥吻,我们的主角总说自己最恶心那些活在过去走不出来的人,但最后屠龙少年终成龙,谁都逃不掉命运的制衡。
“这里错了。”荀安在场外对自己的剧情指指点点,“我还是很讨厌活在过去,每天凄凄惨惨出不来的人啊。我过得挺开心的,上周还去包了个海景房享受人生呢,只是人不恋爱又不会死。”
她生来完整而自洽,感情不是填补空洞的土,是盛开在原野上的花。
如无知己,不添烦心。
她才发现一个遥控器就放在自己的右手边,她将它拿起,熟练地换了个台。
身边传来了无数唏嘘声,荀安才发现这个电影院里不知何时已坐满了人。
那是一个情景般简陋的舞台,主角在一处安定下来。她养了猫又养了狗,一只奶牛猫与一只边牧,全是黑白色调的,很像某个黑头发又爱穿白衣服的人。有很多人在这栋房子里来来去去,有人过来合租,有人卷了钱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