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总算平复了些许情绪,道:“可见这寰尘中,多有不公。老毕魂飞魄散,一对儿老变态还活得好好儿的。”
羁束挥袖,作势要收起羽卷:“你们俩还要看吗?若是看得刺心,我便收起来罢,咱们也莫寻这不痛快。”
“别。”纵横道,“哪有看个一半儿就作罢的,我们继续。”
小羊死后。庭舟浑如行尸走肉。
毕家翁媪忙于生计,也不搭理,放羊弄膳要紧。庭舟看着雪中羊血干涸起来,凝成一块深红的琥珀,刹那间天地无声。他觉得自己仿佛被生出来不久,忘却前尘旧事,满目疮痍。
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经过多年千锤百炼,多年苟延残喘,终于死去了。
此后这么多年,从八岁到二十五岁,都没有活过来。
毕宦觉得鄙夷:一个大男人,为了儿时死去的羊羔,这般惺惺作态,矫揉造作,岂不是令人笑话?
总归毕庭舟是读过书塾的,十八岁起,在巷子里教书,教孩子们读诗词。自然也曾教到那句“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也曾想起自己幼年,与元儿有约,要它到荷花深处吃莲藕。如今想起来,都如笑话一般。自己是笑话,身边的行人是笑话,寰尘间更是最大的笑话。
有的人虽说活到很老很老,可是很久很久之前就被杀死了。
浮生暂瞬,难求平安。
后来,毕家翁媪总算是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儿子不能再这么下去。二人商议过,决定赠给儿子一只新的小羊羔,莫让他再为八岁之事伤怀。当年他的伤神便是出自这小羊羔,想来如此也行得通。
便在庭舟二十五岁生辰时,给他牵出来一只小羊羔,雪白雪白,像极了十几年前的元儿。父亲倒了黄酒,说:“孩子,来,再养一只。当年的事儿,可别再挂着了!无论怎么说,我和你娘,都是为你好。你已经懂事儿了,可不能再胡闹了。听懂了吗?”
庭舟道:“谢谢。可这不是元儿,我不能养它。”
毕媪道:“莫惹你爹动气!收下罢,这小羊多好。”
庭舟不为所动,仍旧不知好歹道:“它不是元儿。”
它不是元儿。不是那个我冒雪去寻苜蓿草喂养的元儿,不是那个我攒钱买趈毯不让它受冻的元儿,不是那个听我读诗歌、一听便是一整日的元儿,不是那个戴着我编的野花花冠的元儿。它不是。
毕宦一拍桌子,怒道:“孽畜!老子都给你羊了,你他娘还想要什么?”
庭舟淡淡道:“我要元儿。”
毕媪看丈夫恼羞成怒,她也恼羞成怒,足下生风,去庖厨里拿出屠刀来,威胁儿子:“好你个小畜生!再说一回,你想要什么?”
庭舟丝毫不惧。他所有的感情,都在八岁那年被父母亲手折断了。
“我要元儿。”
毕宦胸口跌宕起伏,仿佛一出折子戏到了最紧张的风口浪尖。他的胡须又翘起来。情急之下,夺过毕媪手里的屠刀。讽刺的是,十几年前,就是这一柄刀,杀死了雪地里的小羊羔,也杀死了毕庭舟。
“再给老子说一遍,你要什么?老子让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