舐犊之情。天伦之乐。
“殊儿!殊儿!你看呀。咱们小绿蕉长得与你在襁褓里的模样像得很,这眼眸倒像顺阆。”夫人含笑摘下葡萄玉玺戒指,方小心翼翼地抚摸婴儿的柔软嘴唇。伸手抱给殊儿,殊儿却向后一避。
顺阆将孩子抱过去,温言软语道:“娘,殊儿累了。”
殊儿道:“把孩子抱远点儿,娘。吵得慌。”
夫人便嗔怪道:“你呀。哪有嫌自己孩儿的?”
殊儿翻了个身儿,向里躺去,不愿见人的模样:“之前我和你说好了的,只生这一个。莫再日日迫我了。”
夫人蹙眉,随手给女儿裹好锦衾,又唤丫鬟把麾炭烧得暖些:“多子多福,年轻不明白,上上年纪便知道了。再添个姑娘多好?有子有女,才算上一个好字。”
三年后。殊儿又诞下一个小千金,因生在榴月戊辰,荔枝熟红的时节,便唤作小楹荔。
彼时掌柜身子逐渐力不从心,殊儿也不若往常般清闲自在。终究要学着担起家里的生意。白日看账目、送酬礼、与宋佛镇上诸位富商掌柜攀谈生意,常常忙道夜半,由展袖提灯撑伞着服侍而归。她心里盘算着明儿唤小厮送去路掌柜那儿十六匹绫罗锦。忽见展袖伞上落满青白的霜霰。展袖。展袖。展……袖……这个名字是她少女时取的。可她已四年零六十八日不曾起舞了。
她今年二十五岁,却觉得疲累难耐,百无聊赖。在心底的某一处,还是倾慕着名满天下的鹿蹊。哪怕她已为人妇人母。后来,她慢慢想清楚,也许自己倾慕的并非鹿蹊本身,而是那些诗、那些画、那些浪漫与绚美,这波澜壮阔的人间。
顺阆还是在她身边,她待他很好,他亦是。他们都知道彼此可以依靠。只是这个好,并非两心相许,而是平淡度日。
不知不觉,明日局便在尘烟纷纷里转向十年后。彼时李殊儿年三十五,早已不是叛逆率真的少女。她母亲病逝,父亲缠绵病榻,每每殊儿和顺阆又要牵念着绿蕉、楹荔的学书,又要看着几个老仆悉心侍奉旧日掌柜。有时候,父亲病榻前唯独殊儿一人,她趴在床前,如十五年前那样把莹润的面颊贴在父亲的掌心,掌心龟裂犹如入冬的桂皮。父亲咿咿呀呀地翕动着唇,却吐不出完完整整的“殊儿”二字。殊儿流泪了,像个少女那样无所牵挂、无忧无虑地流泪。她呢喃着,爹爹,爹爹,爹爹你好好儿将养,我伺候你呢。你要我穿什么我便穿什么。
父亲激动颤抖着要抚摸她的面颊,却拂不开她鸦羽青丝。
那个时候,父亲活着已是无比痛苦。乳羹都咽不下,以至于每一旬都须人参续命,顺阆自然是给养大自己的岳父用绸缎庄所有的现银弻来好些人参,否则必定落人话柄。殊儿的父亲躺在榻上苟延残喘。一日一日地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熬。殊儿看着他,忽然很想念过世的爷爷,她想要听他说一句话,哪怕又要逼她吃鱼。
殊儿心里不忍看着父亲如此,她觉得残忍。父亲可怜,她也可怜。甚至她想让父亲今日便去,不再受这等苦楚。与顺阆商议时,顺阆道:“殊儿,他是你爹啊。怎能……怎能……为人儿女,怎能对着爹娘见死不救?”殊儿摇头道:“可我爹那么苦,我留他活着,岂不是没有心肠。”后来殊儿还是给他用人参续命,是出于私心,却非是畏于人言——她想要晚一些成为丧父的孤儿。毕竟只要父亲活着,人间总有最后一层保护着她的羽翼。
谁也未曾料到,宋佛镇的李殊儿,此生见过史官鹿蹊。只是惊鸿一面。且她和他都不再年轻。
“夫人,在下周游在此,舟车劳顿,可否讨一口水?“雪白官袍的男子,眼见着年纪在而立上下,纱袍上绣着三品文官的秋目鹭鸶。他优雅谦和地颔首,言语温柔,“在下鹿蹊,异乡人。”
殊儿一见便知,这个鹿蹊,正是她心里的鹿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