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宅。
郑兰的岳父卢元显稍显局促的来到庭院之中,垂着头,毕恭毕敬道:“公子,已经遵从您的吩咐,都安排下去了。”
京一语仍旧坐在栏杆上,“哦”了一声,却没看他,只是遥遥的望着天际。
夜色之中,他那张稚气未退的脸庞上的神色有些奇怪,眼睑低垂着,说不出是期许,还是失望。
庭院里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连带着他脸上的光影也明灭不定,晦暗起来。
卢元显怔怔的看着他,忍不住问了出来:“您到底是希望事成,还是希望事败呢?”
京一语轻轻“唉”了一声,坐正身体,背对着他,手撑着下颌,说:“我也不知道了。”
一只织梦娘落到他面前去,叫他几不可见的抬了下眼皮,作势伸手去拨弄那蝴蝶的蓝色翅膀——那抹幽蓝受到惊吓,慌忙震动翅膀,飞向远方。
卢元显觑着他的背影,脸上恭敬的神色淡去,不露痕迹的撇了撇嘴。
最烦装×的人了!
某座茶楼的旁边,立着一座医馆。
白应原正在屋子里用捣药,忽的心有所感,转头去看。
一道修长的影子落到近前,香风随之袭来。
紧接着,是一片织金的华丽裙摆。
白应的目光循着裙摆一直看到来者脸上,不由得微微一怔:“怎么是你?”
……
千秋宫。
林女官从外边回来,去向太后回禀:“全城都戒严了,不知最后会如何收尾。”
略顿了顿,又不无唏嘘的说:“乔太太侠肝义胆,为了并不相熟的阮氏夫人,居然也肯这样冒险,当真是难得。”
太后的寝殿里掌着灯,亮如白昼,倘若不去看窗外景观,必然料不到此时乃是深夜时分。
然而太后毕竟上了年纪,不像年轻人一般精力充沛,一气儿熬到现在,精神难免有些不济,但要说是睡意,却是一丝也无。
她已经更换了入睡时候的寝衣,正坐在塌上,靠在软枕上翻书,闻言也只是一笑,流露出些许的缅怀来:“也只有年轻人,才会有为了别人死生一掷的勇气和豪情……”
林女官起初一怔,几瞬之后,很快会意过来:“您这是想起梁娘子来了啊。”
……
栗子婆婆离开了朱雀大街,径直往西市去寻账房先生所在的那家当铺。
神刀与向怀堂紧随其后。
三人进门的时候,账房先生尤且躺在床上,再一睁眼,卧房里便已经多了三个人。
他有些无奈的坐起身来,伸手去摸自己那副水晶打磨成的眼镜:“一声不吭就跑到别人房间里来,是不是有点没礼貌?”
栗子婆婆并不同他啰嗦,当下言简意赅道:“京一语索要圣人留下的那半部《圣人书》。”
账房先生慢腾腾地将眼镜戴到鼻梁上,说:“他要他的,我们凭什么就得给他?”
栗子婆婆听了,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惊异来:“他把阿翎给扣住了!”
账房先生看着她,轻轻摇头:“阿翎下山之前,我让她卜了一卦,也同她说得明白。若是果真有了万一,那是她自己学艺不精,怪不了别人……噢,神刀妹妹,我就是那么一说,好用来装×,显得自己很有格调,不会真的不管我们阿翎的……”
他赶忙改换了一副谄媚神色,曲起两根手指来,小心的将递到自己脖颈前的刀锋推开:“快快收了神通了吧!”
神刀面无表情的归刀入鞘。
账房先生苦笑起来:“你们啊,都是关心则乱。阿翎不是小孩子了,她都娶媳妇了,难道还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们该相信她的。”
又正色起来,道:“且京一语那种人,是无法跟他交易的,这一回退步了,下一回必然就要再退,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罢了。”
栗子婆婆则斟酌着道:“他索要《圣人书》,是否说明,那边的状况也同样不容乐观,是以他想要获取另一个可能?”
账房先生说:“也有可能,是在故布疑阵。”
栗子婆婆默然许久,终于将自己先前得出的结论说与他听:“中朝学士当中,至少有一位是京一语的内应!”
向怀堂眉头微皱,神刀却是欲言又止。
账房先生反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就连我们南派内部,也有人持质疑态度,更何况是北派?非原则的问题上,要允许有不同的声音。只是,联合京一语这种小人,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后辈……是得跟北派好好说道说道了。”
……
崇勋殿。
几位宰相既到了禁中,难免要询问起今夜惊变的缘由来。
圣上却不肯同他们明说,只觑着天色,悠悠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待天亮之后,再见分晓。”
大公主倒是知道,只是此时却也不会明言,只缄默着跪坐在一边,半挽起衣袖来,为父亲和几位宰相斟酒。
期间成年开府了的皇子和公主们先后入宫,连刚刚才受了责罚的二公主都到了,圣上叫他们往偏殿去等候,却没有要见他们的意思。
唐无机心有所思,又觉并非不可明言之事,索性将事情挑明:“臣请陛下明言,今日之后,是否有意以大公主为储君?”
其余三位宰相听得心中一动,柳直主动笑道:“臣其实也想问来着。”
圣上倒也没有卖关子:“的确有这个意思。只是这孩子是否能够担当得起重任,且还有的看呢……”
几位宰相如何作想不得而知,偏殿内大皇子的心里边却跟有猫爪子在挠似的,似疼似痒。
今夜惊变至此,他不信大公主至今未曾听闻到任何风声。
即便大公主一直居住在内宫之中。
可是如今成年亦或者半成年的皇子公主们都已经在偏殿齐聚,却仍旧不见大公主,那她究竟是去了哪里,便也就没什么猜测的必要了。
今日午后因为繁王世子蒙难而侧妃有孕扳回一局的喜悦,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他知道,自己输了。
……
朱雀大街。
栗子婆婆协同神刀与向怀堂离开之后,街上便只留下庾言和一队金吾卫士,乃至于数位紫衣学士与傀儡师对面而立。
桂家的三十娘子沉默的望着那几人离去的背影,一时心绪万千。
南派的人,会拿出他们掌控的那半部《圣人书》吗?
即便真的拿出来了,京一语就会践诺,带越国公夫人回来吗?
谁知道呢。
还有方才南派那位耆老所透露出来的讯息……
这时候,一阵响亮的震羽声自夜空之中传来,三十娘子心念微动,下一瞬,便觉肩头一沉——凤花台稳稳的落到了她的肩头。
紧接着,所有人都听见了凤花台的声音。
“北尊有令,祸乱神都者,就地格杀!”
庾言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下一瞬,便见那黑舌人的头颅高高飞起,半空中悬停几瞬之后,颓然落地!
一声闷响。
一股血泉冲天而起。
满场静默无言,待那脖颈处血液流尽,再近前看,却见地上坐得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个木偶人!
几个金吾卫士卒赶忙再去寻那人头,却已经缩小成拳头大小,仔细观察,却是个木头雕成的人头了。
三十娘子见状,倒不奇怪,只是回想着凤花台转述的那句话,心下微觉惊奇。
看起来,北尊倒是很相信那孩子呢!
……
卢宅。
京一语在栏杆上坐了很久很久。
起初他还有闲心抬头观望一下时辰,越到后边,却连抬头去看的心思都没有了。
天上的那轮圆月已经逐渐淡了,淡了,像是一块落到水池里的圆冰,马上就要融化殆尽。
而东方一侧,却已经模糊的显露出太阳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