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董家酒楼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2239 字 2个月前

长着一把美髯的“银龙”宋鲁风采如昔,而与他形影不离的柳菁也出落得更迷人,像颗随时可滴出醉人汁液的蜜桃。宋鲁订的厢房位于董家酒楼顶层的南端,与南翼其他厢房以一个小厅分隔开来,益显出宋阀在洛阳的声望和地位。通道由五、六个宋阀的年轻高手把守,他们见到寇仲,神态恭敬不在话下,骨子里亦透出心悦诚服的崇慕意味。事实上寇仲和徐子陵从无名小卒闯出名堂,成了天下有数的英雄人物,早是武林年轻一辈的欣羡目标,比之那些含着银匙出世的门阀子弟,更使人觉得难能可贵。

寇仲不摆半点架子,有礼而亲切地和把门的宋家高手打过招呼,在他们引领下进入厢房。原可摆设十桌酒席的南厢只在临窗摆着一席,窗外是横过洛阳南北,舟船往来不绝的洛河,若坐在靠窗的椅子,探头下望便是有洛阳第一桥之称的天津桥。

寇仲跨过门槛,一名五十来岁,胖嘟嘟,满身珠光宝气,似个大商贾模样的男子,正立在宋鲁身旁喁喁细语。柳菁则小鸟依人般在另一边半挨在宋鲁身上,侧耳细听两人说话,间中发出银铃般的娇笑声。宋玉致背门而坐,秀发似乎经过悉心梳理,高髻云鬟,自有一种高贵秀丽的动人韵味。

柳菁瞥见寇仲,美目亮了起来,娇笑道:“小仲来哩!竟长得这么高大。”宋鲁目光落在寇仲身上,站起来呵呵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想不到我宋鲁一向自负目光过人,亦对两位看走眼。”

那一身俗气的大胖子眉开眼笑的施礼道:“寇爷肯赏面光临,乃我董家酒楼荣幸。”

这么一说,寇仲才知此人是董家酒楼的老板。

宋玉致纹风不动,也没有回头瞧他或与他打招呼。

宋鲁离座迎上寇仲,伸手握起他两手,双目电芒烁闪,同时透出深刻的情怀,叹道:“自当年一别,随即得闻君婥的噩耗,人生无常,令人难以排遣。幸好你两人终不负君婥的期望,想她在天之灵,定感安慰。”

被他勾起心事,寇仲像变回当日在船上那不懂事的孩子,一对虎目红起来,只懂抓住宋鲁温热柔软的手,不懂说话。

坐着的柳菁微嗔道:“今天只准说高兴的话,小仲快罚你鲁叔一杯。”

董老板拉开在宋鲁座位旁的椅子,笑道:“仲爷坐下先喝口热茶再说,徐爷不是和你一道来吗?”

宋鲁想起未为两人引见,搂着寇仲肩头朝座位走去,说道:“董方是董家酒楼的大老板,在洛阳无人不识,也是我宋鲁三十多年的老朋友,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寇仲连忙施礼,说道:“小陵他随后便来。”

坐好后,柳菁笑道:“董老不是想练站功吧?为何不肯坐下?”

双方显是非常亲热,董老板笑道:“为了赚两顿饭糊口,我是天生的辛苦命。今天不知刮的什么风,三个厢厅都给不能不打个招呼的贵客订了。唉!夫人该知道我坐下来便再不愿起身的。”

众人听他语带自嘲,说得有趣,都笑起来。连紧绷着俏脸的宋玉致亦绽出一丝笑容,但仍不肯迎上寇仲向她灼灼而视的目光。

寇仲笑道:“董老板真风趣,只不知李世民小子订的是那一个厢厅呢?”

宋鲁显是知悉他和李世民关系转劣,沉声道:“你刚才没撞见他吗?”

寇仲淡然道:“我撞到的是突利,李小子约了他在这里共进午膳。”

董方有点尴尬地说道:“秦王本想订这个厅子的,因可俯瞰天津桥一带的美景,但我早预留给鲁兄,当然不能答应他。”

柳菁摆出一个娇媚可人的神态道:“那他该是移师西厅,那里也可看到部分天津桥和朝西苑方向流去的洛河景致。”

董方叹道:“西厅也给人抢先一步订了,所以秦王只能屈就东厅,尚幸那里虽看不到天津桥,仍有洛河东段的景色可供观赏。”

宋鲁呵呵笑道:“谁人如此有面子?照我所知,董老板是为了怕来自各地的贵人临时订不到最高层的厢厅,宁可空着也不愿随便给人预订了呢。”

这回宋玉致也露出注意的神色。

寇仲别头瞧往窗外,洛河两岸的壮丽景观尽收眼底。耳内传来董方的话声道:“鲁兄确是小弟肚内的蛔虫,我一向抱着广交天下英雄豪杰的心意,故哪一方都不想开罪。”

柳菁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道:“那么谁做皇帝,我们的董老板仍可大做生意了。”

董方和宋鲁呵呵大笑,宋玉致微嗔道:“董叔尚未交代究竟谁要了西厅哩!”

董方答道:“订的人是我们洛阳首富荣凤祥大老板,他要招呼的客人是“知世郎”王薄和来自吐谷浑的王子伏骞,你说我敢否要他们换厅子呢?”

寇仲闻言,一震回过头来道:“这下有好戏看了。”

徐子陵在一名知客的殷勤带领下,拾级登楼。

知客介绍道:“宋爷订的南厅在顶楼的四厅十二房中首屈一指,名闻全市。”

徐子陵正要敷衍两句,后面有人悄唤他的名字,愕然转头,赫然是久违了的美人儿师傅云玉真。

徐子陵忙支走知客,待巧笑倩兮的云玉真来到身旁,欣然笑道:“又会这么巧的?”

云玉真探出玉手挽着他臂弯,亲切地道:“你是愈长愈俊,寇仲却是愈大愈坏。你两人若可作点交换就好了!寇仲有没有告诉你曾见到为师呢?”

此时已踏足顶层,云玉真领着他来到西厅外一个厢房门前旁,停步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师傅有个重要的消息告诉你:王薄已与宇文化及秘密结盟,现在更全力拉拢伏骞,希望能借助吐谷浑这新兴的力量来打天下。”

徐子陵本因云玉真太过分的热情而剑眉紧锁,尤其是给她如兰的呵气直钻进耳鼓内,既富挑逗性又痒得怪难受的。不过听得最后两句,登时浑忘一切,虎目神光闪闪道:“果有此事?”

云玉真香唇若有意无意,又似情不自禁的在他耳珠揩了一记,柔情似水地说道:“师傅就算要骗任何人,都舍不得骗子陵你。不过伏骞此人城府极深,这次到中原来主要是了解形势,绝不会轻率地靠往任何一方的。”

徐子陵忍不住把头挪开少许。在不足三寸的近距离瞧着云玉真的俏脸道:“师傅你不是刚抵洛阳吗?究竟是从何处得知这么多秘密讯息?”

云玉真正要答话,一个柔和悦耳的男声从厢房内透门传出来道:“玉真!你与谁在说话?还不快来。”

徐子陵立即认出是“多情公子”侯希白的声音,云玉真的俏脸飞红,尴尬应道:“来了!”接着迅快地在徐子陵猝不及防下香了他脸颊一口,说道:“迟些再来找你们。”言罢推门进房。

徐子陵呆了半晌,朝南厅走去。

待董方去了招呼其他贵宾,南厅只剩下四人的时候,寇仲道:“对荣凤祥这个人,鲁叔有多少认识呢?”

宋玉致终于正眼瞧往寇仲,冷然自若地说道:“荣凤祥本身来历神秘,虽从没有人见过他出手,但亦没有人不认为他武功高强。兼之他为人圆滑,故在黑白两道很吃得开。你似乎很在意他呢?”

柳菁横了寇仲一眼娇声责道:“小仲你究竟在什么方面开罪了致致,累得我们都要挨受她的冷言冷语。”

宋玉致嗔道:“菁姨!”

宋鲁呵呵笑道:“女儿家爱使性子闹玩儿,如此才见情趣。对了!荣凤祥跟今天是否有好戏看,两者为何会扯上关系?”

寇仲先向嘟长嘴儿、鼓着香腮的宋玉致笑嘻嘻地作揖赔罪,见她仍故意不瞧自己,才朝宋鲁和对他大力匡助的柳菁说道:“荣凤祥这家伙该和李小子有点关系,这次在此宴请伏骞和王薄亦非像表面般简单。只看李小子订厢厅的时间紧接在荣凤祥之后,不难看出李世民和突利两个小子是冲着伏骞、王薄而来。”

柳菁“噗嗤”娇笑道:“小仲仍是童心未泯,什么小家伙大小子的,想笑死人家么?”

宋鲁点头道:“这么说,李世民和突利的目标该是伏骞,此人在中原尚未有根基,所以倘能折辱他一番,他只有暗然而退的结局。”

此时徐子陵进来了,宋鲁欣然把他迎进席位,坐在宋玉致和柳菁之间,与寇仲对席而坐。

柳菁有点爱不释眼地打量徐子陵,媚态横生地说道:“小陵的样子变得比小仲更厉害,清秀中透出挺拔不群的英雄气概,谁家女子能不为你倾心呢?”

徐子陵对她骚媚入骨的神态涌起熟悉和亲切的温馨感觉,更勾起对傅君婥逝者如梦的伤情回忆!想起沧海桑田,人事更替,当年聚首长江巨舟上的一幕,像刚发生不久的事,不由应道:“菁姨亦是美艳更胜从前呢。”

柳菁被哄得眉花眼笑,宋鲁欣然道:“这种动听逗人的话,竟是从小陵之口说出来,真让人难以相信。可知乃是有感而发。”

宋玉致盯了寇仲一眼,似在表示若说话的人是寇仲,就全不可信了。

寇仲以苦笑回报宋玉致像会说话的眼睛,问徐子陵道:“你滚到哪里去了?竟敢迟到。”

徐子陵若无其事地耸肩道:“有什么地方好去,只不过是到净念禅院打了个转,跟师妃暄说了几句话儿,为什么要那样瞪着我?”

事实上其他三人的瞳孔都随着他的话不住扩大,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寇仲失声道:“你是否把事情全招了出来呢?”

徐子陵潇洒地摊手道:“丑媳妇终须见公婆,把事情拖着于你我有什么好处?”

寇仲大惑不解,仔细打量他道:“你现在是否表面看来虽似好人一个,其实却是受了严重内伤,随时会倒地暴毙?”

宋鲁和柳菁起哄大笑,宋玉致亦玉容解冻,垂首偷笑,那种忍不住被逗笑了的娇憨神态,出现在这倔强骄傲的豪阀贵女脸上,尤为动人。

柳菁笑骂道:“去你的,这么不吉利的话也说得出来。”

徐子陵忍俊不住,气道:“所以常说你是以小人之心去度人家君子之腹,方外人岂会动辄讲打喊杀。那纯是王薄从中弄鬼,刚才我碰到云帮主,证实王薄真的靠拢了我们的大仇人宇文化及,故……”

寇仲对王薄的事不露丝毫兴趣,截断他道:“师妃暄有什么话说?有没有恐吓你?”

徐子陵失笑道:“你这小人之心的习惯何时能改掉?人家修的是禅法,专讲因果机缘,岂同我们这两个俗人般有仇必报。唉!真恨不得能立即去把宇文化及的臭头割下来送酒。”

宋鲁道:“恩怨分明有什么不好?佛门也有除妖降魔的说法。宇文化及这种人若当上皇帝,为害处不下于杨广。对了!了空怎会那么轻易让你见到师妃暄的?”

徐子陵道:“我本也以为见不到师妃暄,已准备离开,谁知师妃暄却亲身来会。”

柳菁讶道:“难道她看上你了?”

寇仲拍台道:“这正是我要说的话。”

徐子陵苦笑道:“这想法只能是自作多情。师妃暄是个带发修行的方外人,关心的唯有是万民的福祉。”

宋玉致不解道:“但她仍没理由肯放过你的?是否你把和氏璧还了给她呢?”

寇仲乘机瞧着她道:“和氏璧已给我们当饭般吃了,何来宝璧还给她?”

宋玉致终和他四目交投,没好气地道:“没有一句是正经的,不跟你说。”

寇仲呼冤道:“我寇仲若有一字虚言,罚我这一世也得不到三小姐的青睐,不信可问你认为老实可靠的陵小子。”

宋玉致立时霞烧玉颊,气得差点赏寇仲一记大耳光。

宋鲁打圆场道:“小陵不妨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徐子陵扼要地解释一遍,此时正酒菜罗列,众人停止说话。

待伙计去后,宋鲁叹道:“异宝果然是异宝,竟会有此情况出现,让人意想难及。”

柳菁羡慕地道:“你两个幸运的小子。”

寇仲殷勤地为各人添酒,到宋玉致时,这美女按着酒杯,冷然道:“今天我不喝酒。”

寇仲碰了一鼻子灰,正想改替她斟茶,宋玉致另一手提起茶壶,有点苦忍着笑地说道:“我自己来,不用劳烦你的贵手。”

寇仲知她只是“虚有其表”,大乐含笑坐回椅子里,还故作轻松地挨到椅背伸了个如释重负的懒腰。宋玉致只好“恢复原状”,不再理他。

宋鲁分析道:“名传千古的和氏璧既已报销,而你们又是阴癸派的大敌,那师妃暄放开此事,乃明智之举。”

寇仲问道:“现时南方形势如何呢?”

柳菁蹙起黛眉道:“你还敢问我们?把南方搞得天翻地覆后,你两个一走了之,留下个烂摊子要人家去收拾。”

宋鲁插嘴道:“幸好这烂摊子对我们有利无害。不过美中不足处是沈法兴和杜伏威都因林士宏被削弱实力而坐大,直接威胁到我们岭南宋家和巴陵帮的联盟。”

寇仲兴趣盎然地说道:“老萧近况又是如何呢?”

宋鲁苦笑道:“这是另一件头痛的事。自铁骑会烟消云散后,他全力经略南方,土地幅员大增,兵力增至四十万,现时对我们虽仍是客客气气,但谁都不知他明天会不会变卦。”

寇仲冷哼道:“争霸天下,始终要看能否控制关外这片土地。我竹花帮的兄弟又如何了?”

宋鲁想了想才道:“此事致致会比较清楚一点。”

宋玉致白他一眼道:“你真是关心你的兄弟,还是怕竹花帮从你的手心又飞走呢?”

寇仲笑嘻嘻道:“若我仍是在扬州和小陵玩石子泥沙的年代,关心的当然只会是朋友。不过现在人长大了,自然要为自己的事业和将来着想,而朋友则是事业一个构成的主要部分,这么说够坦白了吗?”

宋玉致深深看了他两眼,有点无奈地道:“你的儿时玩伴桂锡良已成了竹花帮新帮主邵令周的快婿,手掌实权,满意了吧!”

寇仲和徐子陵对视一眼,同觉愕然。

柳菁笑道:“还不多谢致致,她在此事上为你用了很多力气哩!”

寇仲尚未有机会说话,顶层不知何处传来“轰隆”的一声巨响,接着是伏骞的长笑声道:“如此功夫,竟敢在本人面前班门弄斧,确是可笑之极。”

寇仲大喜道:“好戏终于上演了。我们究竟该留在这里吃东西,还是去凑热闹呢?”

话尚未完,柳菁首先离座而起,嗔道:“还用多想吗?”

董家酒楼有楼梯分于东南角和西北角贯通底下三层,而通往顶层的楼梯却设在正中的位置,须经过第三层的走道始可由此登上四楼。梯井围以雕花木栏杆,四周是个广阔达三丈的空间,连接起通往各厅房的廊道,感觉上既有气势亦见通爽。当寇仲等从南廊拥到梯井,四条廊道外均挤满人,李世民、突利和一众手下打横排开在北廊之外,人人虎视眈眈正卓立于栏杆旁负手俯视梯井下层尽处的伏骞。邢漠飞、王薄和一众吐谷浑高手则散布在伏骞身后丈许处,都是脸露冷笑,颇有剑拔弩张的味儿,针对的应是李世民和突利的一方。东廊处看热闹的人群中,寇仲等认得的有“多情公子”侯希白和云玉真,其他的该只是适逢其会的客人。

寇仲等循伏骞目光下望,可见一人正伏身在两层中间的阶台上,动也不动,生死未卜,观其服饰,该是随突利而来的突厥高手。

寇仲凑到宋玉致小耳旁低声道:“好致致,那个是否荣凤祥呢?”

宋玉致秀眉轻蹙,似是有点受不住他带点刻意的亲热,却没有挪开,皆因另一边已紧靠柳菁,微一点头,算是回答。

寇仲指的是立在王薄身旁一个保养得很好的中年男子,脸瘦身高长得颇像王薄,但神情严肃,一副难得露出笑容的样子,却能予人冷静自若的感觉。他的目光锐利,鼻子高挺而直,嘴巴在比例上大了少许,额角高隆,确有大老板的格局。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伏骞身上,此君却无丝毫不自在的神态,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蔑视神色,冷然道:“突利你若要动手,何须遣手下先来送死?”

李世民踏前一步,淡淡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请问伏兄慕铁雄生死如何?其他一切可迟一步再说。”

伏骞讶然朝李世民瞧去,眼中掠过惊异警惕的神色,皱眉道:“阁下何人?为何要代突利发言?”

突利冷哼道:“伏骞你连威震天下的秦王李世民都有眼不识泰山,却仍到中原来淌这浑水,小弟也要为你抹一把冷汗。”

众人虽仍未清楚伏骞为何会在此与“悍狮”慕铁雄打斗,但看突利现在的语态,均猜到是突利遗慕铁雄故意挑拨生事,而惨遭“教训”。至于突利为何如此不智,则除当事者外其他人都大惑不解。

伏骞发出一阵长笑,说道:“久闻秦王之名,今日在此得见,果是人中之龙,伏骞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