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生养我们的这个人间,一直在说话,说的,都是如何生下来、如何活下去的话。
通过不同的口腔,不同的舌头,不同的器官,不同的生命,不同的形态,不同的故事在讲述着。有时候通过邻居老人的嘴巴,有时候是路过的一只狗一只猫,有时候是天上的一朵云、一滴雨……
比如逝去,“逝去”不是化为乌有了,“逝去”也是有“去处”的。
这件事情是通过我阿太和我说的。
八岁的时候我外婆走了。那是我认为的这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我哇哇地叫着,找着,问着,外婆去哪儿了呢?
阿太说:你外婆我女儿只是回天上去了。
阿太说:你外婆原本是半空中的一朵花,被一阵风刮下凡间,开完花就得回去了。你抬头看看,你外婆还在半空中开着花呢。
八岁的我抬头看了许久,当然看不到。问阿太:外婆是朵什么花?
我阿太回答得很快很坚决:是水仙。所以你外婆在人间的时候很白也很香。
我再抬头看天,就真的看到了半空中开着一朵水仙花。
就此,我在每个所爱的人离开后,都会看着半空寻找花朵。就此我知道,每个“逝去”都是有去处、每个尽头背后都是有开始的。
比如灵魂。灵魂不是单独的一个个,而是一个连着一个生长的。
这件事情是通过一块姜告诉我的。
我二十四岁的时候,陪着我长大的阿太也逝去了。回到北京的我,总是一日又一日地发愣。我忘了自己究竟颓唐了多久,只记得有日终于感到饿了,走进厨房想为自己做点东西吃——看到买回来的姜干枯了大半,而另一端,长出了翠绿的姜苗。
我摸索着这块姜上,生与死的分界线,然后我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了:咱们的灵魂本是连着长的,然后冒出不同的绿芽,就像姜。生命中的一个人离去,便是自己魂灵的底部被掰掉一块。灵魂没有肉身,看不到具体的鲜血淋漓,但伤口是在的。灵魂的鲜血流淌着,有些被写出来,是诗;有些被唱出来,成歌;还有些,一声不吭,却也永远在那里,伤口张着,血汩汩地流着,那就是难过。
我因此知道了什么是难过,也因此知道了,什么是写作。这些灵魂的血,写成诗或者歌,是难过最好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