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忆五:天顶孔

命运 蔡崇达 30163 字 1个月前

要么入土为安,要么向天开枪

一辈子说起来很长,其实,真不经算。

你外婆我是陪她从头走到尾的,就差肚子里怀她那一程。

但我那两个儿子,你那两个舅公,我掰着指头数了又数,陪他们前前后后加起来就几十年吧。

我后来偷偷在想,我的这些孩子算我的孩子吗?到我要死了,命运那家伙会不会不认,依然说我无子无孙无儿送终?

你大舅公北来越老心越大,后来五六十岁了,我哪件事情惹他不开心了,还会㨃我一句:你就没当我是亲生的。说完还要委屈巴巴地看着我,等着我哄他一下。

你二舅公西来心细,他应该早琢磨到我心里想什么了。我送他去找他生母的时候,车本来已经开了,他特意让车往后倒,摇下车窗,探出头,喊我:阿娘啊。

我回:哎。

他说:阿娘啊,你千万记得,我只有你这个阿娘。

当时你二舅公都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西装革履,头发锃亮锃亮,又和刚来找我的时候一样了,还刚被马来西亚封了什么爵。我当时不理解那个爵是什么东西,不理解他为什么领完那个什么爵就突然飞回来看我,不理解他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像小时候一样在我房里打地铺,还不理解他为什么第二天马上要坐飞机去昆明。

他那时候哭得像个孩子,还一直说对不起我。

他说:我只想去看看自己从哪儿来的。

我说:你不要哭啊,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什么爵呢。

我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认我是阿娘,我就是阿娘了。

但哪想,那却是他最后一次叫我阿娘了——他不仅没有很快回来,而且从此再没回来了。

杨万流走后,北来和西来在马来西亚的真实情况,还是你太姨回来之后才告诉我的。

那几年,北来、西来依然每个月来信,信里就说,北来去杨万流的养殖场工作了,西来还在读书。又说,西来也不读书了,也去养殖场工作了。然后说,北来、西来觉得自己岁数大了,自己出来找房子住了。然后说,北来、西来不在杨万流的养殖场工作了,北来去了码头当搬运工,西来跑去一家货运公司帮人算账……

他们每次都说:我们很好,勿念。我知道的,他们不好。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不好,阿母都是知道的。

所以我每次都请人帮我回信,回信都说:阿母想你们,阿母希望你们回来。

他们每次都回:我们过段时间就回来。

我阿妹则几个月给我来一封信,信里总是先说,北来、西来一切都顺遂,勿念。然后就说自己的事情了。说她和王双喜又结婚了,过段时间又和我说,离婚了。然后再和我说,她攒的路费够了,下个月就回来。过段时间又说,她还是等北来、西来一起回来……然后依然迟迟没有回来。

百花已经出落成一个花一样的姑娘了。在我担子快挑不动百花时,村长帮我找来木匠给她打了一双拐杖。百花不用拐杖大概就走个几百米,如今拄上拐杖,还可以再走个几百米。

百花能走这样的距离就够了。她每天早上陪着我去田里,我在田里干活,她坐在旁边缝衣服或者整理待会儿要做的菜。每天大家都见到百花,每次见到了都要说一句:百花真美啊,今天像茉莉花,昨天像玉兰花。

每天下午百花都陪我去码头。我在装卸,她就坐在那儿开始清洗早上的农具。码头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说一句:真是花一般好看的姑娘啊……

后来我老是想,百花是不是天上的花投胎来的?所以她注定要像花一样,安静地扎根在一个地方。

最终我阿妹过了好些年才回来,那时候百花都已经大了,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

我是不知道阿妹要回来的。就那天,看到有人穿着旗袍,戴着一副黑乎乎像盲人戴的眼镜,穿着跟很细的鞋子,也没敲门,啪一声就用力推进来了。

我记得这个动作,像我阿妹的,但我阿妹原来不长这样。而且我阿妹在马来西亚。

我还在犹豫着,那人哇哇地哭着向我走来。

那人一哭,我知道了,是阿妹。

阿妹说,她把王双喜甩了。

我问:什么叫甩了?

阿妹说:她就陪着我到老了,也不嫁人了。

我说:这么老还想嫁人,不要脸。

阿妹说:你怎么还是那么老思想?

我说:思想是什么意思,活着就那些道理,没有老和新的差别。

果然,阿妹信里没说实话。

杨万流还是给北来和西来分了家产的,但杨万流走后,那个马来西亚妻子什么东西都不给,就把他们赶走了。我阿妹本来想去争论的,但北来和西来说,他们确实算不上杨万流的孩子,没有脸面要什么。他们没地方去,我阿妹就收留了他们。可阿妹租的就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只够摆一张床。北来和西来打了一段时间地铺,找到工作后才搬出去。

阿妹说,西来是趴在地上给我写信的,每次她看着他趴在地上说他们过得很好,她就想笑。

阿妹说,杨万流死前也一直不肯和她说话,甚至不愿意看她。她想,他是不是担心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点我的样子。所以,她其实也没见到杨万流最后一面。

我不愿意和她说杨万流,所以我赶紧问,北来、西来为什么还不肯回来。

阿妹说:没钱买船票。还有他们知道你就这点地,咱们这里就这些活。他们担心又拖累你。

阿妹说:我可是攒够了钱,就马上回来找你了。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我白了阿妹一眼。

阿妹回来了,百花才觉得自己可以嫁了。

从百花十六岁起,就有人来问百花的婚事。百花虽然腿脚不便,但长得好看,可比我那时候强多了。

此前我假装不经意地问:百花啊,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嫁了,我阿母你奶奶,在这个年纪也嫁了。

我知道百花是想嫁人的,但是百花还是对我说:我不嫁,我一辈子都不嫁,我得陪着阿母。

说起来也是我自私,总是舍不得,想着百花那样说,就再等等。

果然,阿妹回来了,我问百花:小姨陪着阿母了,你可以嫁了?

百花这才开心地说:好啊。

然后,笑得像芍药花一般。

那几个月,总有各种人介绍不同的小伙子来。

每个小伙子来,我都会讲一遍:百花可能是天上的花投胎的,可能年纪再大点就下不了床的,像棵花待在一个地方,你愿意吗?我家虽然有孩子在马来西亚,但他们很穷,你愿意吗?百花是我的心肝宝贝,谁要欺负了她,我是死都要找他算账的,你愿意吗?

我这样说,当然吓跑了许多人,但依然剩下很多人,差使着媒人不断来提亲。

我可得意了,我想,我阿母当年挑丈夫也差不多这种感觉吧。我想,虽然我自己当时差点没人要,但我女儿现在又可以挑别人了。

百花问:阿母我得怎么挑?你丈夫那么好,你来帮我挑。

我想了想,是啊,我丈夫很好,但是,那时候又不是我选人家。但我突然想到了,是我婆婆好,丈夫才好的。毕竟人一代一代,就是层层浪。

所以我想,我必须去见见他们的阿母。

我拉着阿妹,一家家拜访过去。我阿妹可喜欢干这件事了,每次出门一定要换上旗袍,穿上很高的鞋,还要戴那种盲人戴的眼镜。别人家里一看我阿妹,都慌乱得气势矮了好几分。

后来成为你外公的水得,家境比我家还差。但我到现在还记得的,一进门就看到你外公的阿母那个笑脸——我知道那种笑的,那是经历过非常多难受的事情,但依然可以为了这人生中出现了一点好事而让自己开心的笑。

一聊,你外公的父亲也是很早去世的,你外公的阿母也是一个人抚养你外公长大的。你外公自己也争气,读到了初中,进了咱们镇上的纺织厂当技术员。

她一直握着我的手,轻轻拍着,说:你看,多好啊。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多好,但我看到她的身体里的那些岁月,最终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地这么笑。我知道,这样的人,是长不出很坏的人生,也生不出不好的孩子的。

到出门了,我才想起,我都没看清楚小伙子长什么样,更没说上话。

我阿妹取笑我,说:怎么像是你相亲,而不是给百花相亲。

回到家,我对百花说:要不我先不说觉得哪个好,你先把你最喜欢的排个序和我说,再看我心里的人选。

你外婆第一个就说:黄水得。

我问:为什么啊?

百花说: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阿母的儿子,特别是笑的时候。

我说:你见到他阿母就知道了。他阿母的笑和我一样。

我女儿要嫁人了。我感觉自己的人生要完成一个任务了。我说不出地开心,也说不出地难过。

我想,是不是有孩子的女人都是这样?我想,是不是经历过足够多岁月的人都是这样?

然后我想到,我那两个年纪更大的儿子都还没结婚。他们过得很不好,我还做不了什么。这样想,我就一直难过。

百花要结婚的事情,我咬咬牙花钱发了电报给北来和西来:花婚母想速回。

北来和西来回了电报:好。

我不知道,是让他们回来的“好”,还是百花结婚这件事情的“好”。

过了几天,马来西亚急件寄来了三十元,但没有其他的消息,也没有新的电报。

我又发电报:钱不人回。

我等啊等,一直等不到,我知道了,他们回不来了。

我问阿妹:让北来、西来回来的路费到底要多少啊?

阿妹问:你有钱?

我说:我数了数,我有一百多块了。

我还想说,我考虑,是不是一半给百花当嫁妆,一半给北来、西来他们当路费。

还没等我说出口,阿妹就白了我一眼,说:你还是去请夫人妈吧,让她过去马来西亚保佑北来、西来,这样靠谱点,也快点。

我阿妹不知道的是,我一直在和夫人妈说话。我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厅堂里,对着那神婆的牌位,以及藏在它背后的夫人妈神像说话。

我听不到她们的回答,但我想,我就不断唠叨,她们不得不听着,如果没有达成,我就继续唠叨。

我问阿妹:你们在马来西亚会看月亮吗?我想,虽然我看不到他们,但如果北来、西来也看着月亮,我也看着月亮,我们也算有联系了吧。

哪想,我阿妹想了半天说:顾不上的,干活的时候干活,回家的时候就趴着睡了,谁看月亮啊?

又不是杨万流。我阿妹加了这么一句。

我顿时眼眶红了。自此我也不看月亮了。

结婚那天,水得是背着百花走的。

他对我说:阿母啊,从今天起我就背着百花。她能走的时候不想走,我背;她以后不能走了,我也背。

我听着开心,但我阿妹不开心。我阿妹哇哇地哭,说自己家的百花被人背走了,还说,明明是雇不起花轿,还整这种有的没的。

百花结婚后,真不像我嫁个女儿,反而是来了个儿子。结婚七天后,百花拉着水得住到我这边的家里来了。还说,我家这边离纺织厂近,他们周六周日才回去。

我问水得:你阿母会不会不开心?

水得说:我阿母说,她是不好意思,要不也跟着过来住的。

我说:那就过来啊。

水得说:我父亲的牌位在家里的,她每天都得和我父亲说说话,来不了。

直到百花结婚后第二个月,才再次收到北来、西来的信。信里他们没有提回来这件事,我也没问。

我不问他们。我就每天早上都和夫人妈唠叨,说得保佑他们尽快回来。可能因为我求的事情不是夫人妈的管理范畴,那夫人妈被我唠叨了好些年,北来和西来才回来的。

那几年,北来西来写来信说,西来打算自己做个货运点,北来也去帮忙看着装卸货,然后说开了更多的货运点,要管更多人了……按照他们的说法,后来不是没钱回来,是忙到没法回来。

我不知道这是安慰我的话,还是真的。反正我每天早上醒来,就和夫人妈唠叨。有次我还梦见夫人妈气呼呼地跑来找我,说安排着了,别催了。我还在梦里说,他们不回来一天,我就唠叨一天。

其实那几年不是没发生事情的,但它们已经伤害不了我了——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每个即将到来的日子最终都会是我的一部分,它们到来了,然后就贴在我身上,成为我了。

我记得中间有过饥荒。

我早已经不怕饥荒了。从那神婆教我开始,我总要囤地瓜干和鱼干。而且咱们田里还有地瓜,滩涂里还有老天爷藏的肉。

我还知道人和狼一样,一饿,那牙齿就会露出来的。那时候总可以听到,哪个地方的哪个家族和哪个家族在械斗。我阿妹好事去看过,回来惊慌地说,有被铁铲直接铲断腿的,有被锄头劈开脑袋的,还有肠子被马刀捅出来的。

有一次,一个大家族的几十个人冲去咱们田里,说,这本来就是他们郭姓家族的地,那块田和田里的地瓜都归他们了。

我阿妹又吓得哇哇哭了。我扛着锄头,走到他们跟前,说:你们抬下头,抬下头看看。

那群人惊讶地看着我。

我指了指天:神明正盯着你们,祖宗正盯着你们。

有人笑了,说:真是神经病,现在哪儿还有那种东西了?

我盯着那人说:其实你知道有的,不信你抬头看看。

就是没有人抬头。

然后他们准备把我和阿妹赶走。

我就一下子坐在地上,说:你们拖一下我试试,我指天发誓,你们敢动我,我就敢死,我敢死,我就敢死后去找你们祖宗,说他们丢人,生了这种东西。我说:我还要让我婆婆,叫来满天神明和满地祖宗,诅咒你们,我要缠你们世世代代,缠到你们断子绝孙……

也不知道他们是怕我真的死了,还是怕我真的缠到他们断子绝孙,有人说了句“算了,不惹疯子了”,然后就要走了。

我还追着喊:你们知道的,所以你们怕了。

他们没有一个人回复我。

我记得,还有一段时间,老看到街上有戴着红袖章的人绑着谁来骂。

从一开始就有人站在我家门口骂,说我是封建余孽,要打倒我。

有一次他们骂得比较激烈了,我就走出去,问:你爷爷或者奶奶疼你吗?

那些年轻人没有预料到我会问这个,继续喊着口号。

我又问了一句:你爷爷或者奶奶还在世吗?

有个人回了:关你这个封建余孽什么事?

我说:那你希望你们死去的亲人来看你吗?

那群人就愣了。

愣了一会儿,他们继续喊口号,喊得更大声了,或许想以此证明,他们不认可我说的。

那时候他们骂完咱们家就去骂村长家。

估计他们以为我是神婆,看上去又很凶,也不确定我是否真能叫来鬼神,就对着我喊喊口号。但村长就倒霉了,经常被推着去街上让大家一起骂。

有的人争一口气,有的人争一张脸。村长连杨仔屎都不让人叫,他就是争脸的人,他怎么能受得住这种骂?

每天村长回来,就边走边哭,走回家里,就赶紧把门关上。

我在门外喊:村长啊,是我。

村长不开门,但对我说:万流嫂啊,我没事,你可得好好的。

我说:我很好啊,我连天都敢骂回去,怕那几个兔崽子?

村长隔着门在那儿嘿嘿笑着,说:那你记得帮我骂回去。

我本来不知道他这句话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家办起了丧礼。我知道他还是走了。

他出殡那天,我还是太生气,站在路上,对着他家喊了半天杨仔屎。自此但凡在路上看到那种戴着红袖章的,我就追着骂。

后来那些戴红袖章的人一看到我就说:疯子来了,咱们赶紧跑。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好些年。有一天,咱们镇上通往我家的这条路,突然开始绑红花。有的绑在树上,有的绑在电线杆上,有的绑在门上。

百花当时正怀着孩子。那时候我每天又挑着担子出门了,前面挑着你舅舅,后面挑着你大姨。早上去田里,下午去码头。

我到家的时间一般就是五六点。

阿妹正在炒着菜,百花挺着肚子收拾着家里。

我才刚踏进门,就听到路上有人敲锣打鼓地过来了。

我阿妹顾不上做菜了,擦了擦手,兴奋地想去看热闹。你舅舅喊着他也要去,我阿妹抱上他,就往外跑。

我接过阿妹做了一半的菜,继续收拾。正在收拾着,听着那锣鼓离得越来越近,我从厨房一探头,那锣鼓队居然从我家大门进来了。

我拿着勺子喊:你们走错了。

锣鼓队不管,排着队,一个个进来。

锣鼓队走完,是一群披着红马褂的人走进来了。好几个穿的是中山装,两个穿的是西装。

我拿着勺子走出来。

那两个穿着西装的人直直朝我走来。

一个高高壮壮,一个清清爽爽,还梳着油头。

我问:你们找谁啊?

那个梳着油头的人哭着说:我们找我阿娘。

我问:你阿娘是谁啊?

那个梳着油头的人哭着说:是你啊。

我说:你是谁啊?

那个梳着油头的人哭着说:我是西来啊。

高高壮壮的人走到我跟前,说:阿母,我是北来。

北来刚走的时候还是个小伙子,现在身高超出我一大截了。我仰着头看他,看了许久才辨识出五官。

西来走的时候那么矮那么瘦,现在长成一副大人物的样子了。

我愣了一会儿,问:你们吃了吗?吃地瓜汤还是地瓜干汤啊?

原来这都是西来的主意。

北来从回来就兴奋得一直说话,西来则一直握着我的手。

北来说,这些人都是咱们镇上的干部,他们是欢迎西来和他回来的。

北来说:西来的公司一开始就是接单然后调配运输的,后来,赚了钱开始买货车,买了很多辆货车,开始买船,买了好多艘船。现在是马来西亚最大的出口物流公司了。

我听得不太懂,问:就是讨大海是吧?

西来说:是啊。

北来说,西来前几年钱还得用于扩张公司,去年开始,有些余钱了,然后他们就想得赶紧回来告诉阿母。回来的时候就想,得让阿母开心开心,所以就搞了这出。

我说:你们变得太多了,阿母都不认得你们了。

北来说:是我太高了你看不清楚,我低下来让你看看。

那个晚上,西来建议大家还是一起挤在我的房间。

百花嫁人了,水得上完晚班待会儿也得回来了。而且,他们都生了好几个孩子了。

百花一家睡他们原来的房间,阿妹和我睡床上,北来和西来还是无论如何要打地铺。

我说:北来西来,地上凉。

西来自己找到那柜子,翻出原来我给他铺地用的被子。

我说:北来西来,你们现在是大人物了,打地铺会被人笑的。

西来调皮地对我说:阿娘我怕,我不敢一个人睡。

说完,西来就哭了。

我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