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忆四:厕中佛

命运 蔡崇达 50189 字 1个月前

腐烂之地,神明之所

你阿母——我外孙女可是结结实实唠叨三十年了。

说她生你的前几天,老是出血,本来是因为担心自己扛不过这一关,才想请我来坐镇——毕竟,我是陪着内内外外这么多个孙子出生的人啊。

她说,哪想待产那晚,我去医院陪床,一进来没和她说几句话,就坐在躺椅上睡着了。她本来睡得好好的,偏偏我像牛一样打呼。她睡不着,就觉得自己要生了,疼得说不出话,拼命推睡在旁边的我,我还半天都摇不醒。她只好忍着疼自己下床,扶着吊瓶支架去找医生。

她老爱说这件事情,从你出生起翻来覆去说到现在,哪天和谁聊天想到了,又说。

你外婆——我女儿百花和我转述过,你三姨和我说过,你隔壁家的阿春姨、再隔壁家的阿花姨和我讲过……我几次当面问你阿母,你阿母每次赶紧跑,边跑边故意喊得很大声:外婆莫打我莫打我,我哪有怪你啊。我信你当时不是在睡觉,我信。

气得我,拿起拐杖就追。

我当时不是在睡觉,我是在和夫人妈说话。

我明明和她解释过的,她就是不信。

夫人妈当时正抱着你过来,和我说,本来你阿母这一胎生的应该还是女儿,但是因为你阿母我外孙女整天一直唠叨,就想要儿子。夫人妈受不了唠叨,帮忙临时换了个儿子。夫人妈还交代,临时换的,孩子还没长全,得小心护着。

我记得你是凌晨三点出生的,生下来才四斤七两,啼哭得有气无力的,像只猫,甚至头顶骨都没长好,顶上一摸软乎乎的,还可以看到天灵盖上的血管一蹦一跳的。

那天你舅舅骑着三轮车接你阿母出院的时候,是我坚持先直接去趟关帝庙再回家的。因为夫人妈交代了,你得有个神明干爹护着,才能安全。那天夫人妈其实是陪着咱们去了一趟关帝庙并说服关帝爷的,要不,哪能连掷三圣杯,第一次问卜,关帝爷就同意收你当干儿子啊?

这不,你回家时,就突然哭得豪情万丈,跟你干爹的结拜兄弟张飞一样了。然后从小一路胖墩墩的,直到现在。

再过几十天,我就要走了,你记得有空就去你干爹的庙看看。虽然你不能听到他说话,也不知道这些神明是怎么照顾你的,但你要记得,人家可是把你护得如此周全。你还要记得,你做的好的坏的,他都看着的。

你还得多去夫人妈庙坐坐,不用干吗,就坐坐。那是我这辈子最好的闺密了。没有我这个神明闺密在,你可不一定能出生,而我,肯定没办法在神婆死后那段日子里挺过来的。

对哦,我和你说过吗?夫人妈就是你外太祖、我婆婆——也就是那神婆,留给我的那尊神。

对哦,我和你说过了吗?那神婆竟然还把她藏在厕所里——后来我才理解,这藏的地方,还真对。

我是后来才知道,我一不小心给那神婆办了咱们镇子当时最牛的葬礼。

按照当时的说法,咱们镇子是没有鬼魂的了,所以葬礼上是不用守灵的;咱们镇子是没有神明的了,自然也不会需要游街送魂灵升天。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结果,该有的不该有的,那神婆的葬礼都有。

那天神婆没吃地瓜汤就走了。我记得她走之前说过,她死之后还会陪着我的。所以我就难过了一会儿,然后我想,反正那神婆还在的,开始着急地琢磨,怎么才能和她说上话。

我仰着头,对着半空问:蔡也好,你在的吧?

我听到海浪和海风的声音,以及海风送过来的外面各种热闹的声音。但我没有听到她的回应。

我想,估计她在忙着捡自己的脚印吧。

我婆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就在院子里,就在那藤摇椅上,我想,她现在一定在那儿。

我对着那藤摇椅又重复问了一遍:蔡也好,你在吗?

我听到院子里有鸟叫的声音,不远处还有狗吠的声音。但我就是听不到她的回答。

我想,我果然听不到灵魂说话。

我发了一会儿呆,想,或许到梦里就可以了。虽然这是个麻烦的办法,以后我有事想和她商量,就得赶紧睡觉。

我忘了我是怎么睡着的了,是我妹把我叫醒的。

我妹说:阿姐,你睡得真死,婆婆睡得更死,这次都不打呼。

我说:婆婆死了。

我妹推了推婆婆,婆婆没有反应。我妹哭着问:那你怎么还睡着了?

我说:我是想,睡着了是不是就能和她说话。

我妹问:那你和她说上话了吗?

我说:没有。

我妹哭着说:婆婆不在了。

我很笃定地说:她在的,就是说不上话了。

阿妹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想了想,如果我听得到那神婆说话,她会说什么呢?然后我知道了,我说:咱们先让婆婆好好死,再让自己好好活。

我经历过爷爷的葬礼、奶奶的葬礼、阿母的葬礼,还随着神婆见习过那么多葬礼。比起怎么过日子,我更知道怎么办葬礼。

我记得,首先要穿麻戴白。

发黄的内衣依然还算是白的,我把它裁成条,绑在所有人头上。我找不到麻,但是找得到草席。麻是草,草席也是草。我把草席裁成衣服的样子,披在所有人身上。

这些是有了。我记得一个好的葬礼,还需要有人来给婆婆守灵,有乐队,有人哭丧,有人表演,有人招魂,有人念悼词,有人送灵,最后还要有一块好的墓地。

我一一列举给自己听,我妹黏得太近了,听到了,白了一眼,说:现在肯定都没有了。

我妹果然年纪小,她不知道这世界上一件件事情,也是一条条生命。一件事情落了地,它自己就会挣扎着长出自己的模样。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把这件事生下来,然后看它到底能长成什么样子。

就像孩子一样。

葬礼首先得有人来守灵。我就先把守灵这件事情生下来。

我叫上阿妹一起,把大门的门板卸了,底下用石头叠成四条桌腿。这样我就有两张大桌子了。

我在门口搭了一个灶,把自己那个办喜事用的大锅抬出来,把火烧得旺旺的。地瓜无论大小,全部洗了,煮地瓜汤。我想,就让海风带着地瓜汤的香味往镇上飘。我想,吃不饱饭的人应该不少,都煮得这么香了,就不信没有人来。

果然,香味飘着飘着,开始有人走过来张望。

有人问:什么好事啊?

我说:我婆婆走了,蔡也好走了。

那人愣了一下,说:现在不好守灵了,都新社会新作风了。

我说:我有地瓜汤,你喝吗?

那个人愣了一下,说:喝啊。我就喝地瓜汤,我不守灵。

我说:好啊。

然后,那人就留下来守灵了。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陆陆续续地,大家都来喝地瓜汤,大家就都这样来守灵了。有呼朋唤友来的,有拖家带口来的。我妹开心地说:婆婆的守灵人,真多。

海风一吹,地瓜汤很容易就放凉了,地瓜汤一凉,总像在喝甜汤。先来的人把地瓜汤当晚餐,后来的人把地瓜汤当甜点。孩子在旁边玩耍着,大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一开始有人聊海水的流向,和他下网的方法。有人聊到他第一次在海上钓到的皇带鱼,说,那皇带鱼活着的时候像洁净的银箔。然后就有人聊到今年台风还没到,大家就开始回忆自己经历过的台风,好像在回忆一个久久没有造访的远亲。

我和我阿妹坐在门槛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然后有人说,要不他去拿些花生来。又有人说,他去拿点酒来。还有人临时去海边翻来一些花蛤和蛏子。这样,大家就喝起酒来。

喝着喝着,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姑娘突然站起来说,她是来参与组建纺织厂的,她原来是部队文工团的,她说她很希望了解祖国大地各个地方的人,为了助兴,她可以表演打快板。她说祝愿祖国早日统一。

大家就鼓掌了,她就打起来了。

我妹开心地在我耳旁说:婆婆算是有乐队了。

喝起酒来,总会回忆。有的人一回忆,就说到我婆婆了。

有个人说,他儿子溺水死了,他家女人一直呜呜呜地哭。然后我婆婆和她说:你儿子很爱你们,在等着投胎回你肚子里,你们赶紧生一个。

然后,就有了现在的儿子。

有个人说,原来他老母亲腿脚一直不好,老母亲死后,他老父亲整天派他来这里找我婆婆问:那老太婆腿好些了吗?我婆婆每次都嚷着说:好了好了,等着你老父亲死后在那边和她赛跑。我婆婆还说:你老母亲一定赢。

现在我老父亲也不在了,本来我还挺想问她,他们在那边比赛了吗?到底是谁赢了啊?但现在你婆婆也走了,我没有人可以问了。说着说着,那人开始呜呜地哭。另外几个人也哭了,那个表演快板的小姑娘也哭了。我知道,有的人是在想念他老父亲,有的人在想念他儿子,有的人在想念自己的家乡。

他们一哭,我妹也跟着哭,我没哭——我开心地和哭着的阿妹小声地说:咱们婆婆这不就有了哭丧的和念悼词的了?我妹一听,流着鼻涕开心地笑了。

哭完,那个想知道自己父亲母亲在地下谁跑得快的男人说:你一定得给婆婆好好办葬礼啊。

我咧嘴一笑,说:是啊,不正在办吗?

大家其实都知道了,跟着笑了起来。

笑完,就正式当作丧礼帮忙琢磨起来了。

有人问:还没装棺材?我说:在厅堂了——咱们这儿,一般年纪到了五十多岁,有条件的就早早地打好了棺材,还要放在厅堂。用你们现在的说法,叫炫富。

大家吆喝着一起把我婆婆的尸体放进棺材里,又把棺材放到三轮车上,还把三轮车推到厅堂里。

我问:怎么放三轮车上了?

有人笑着:葬礼都办到这分上了,肯定得去游街啊。

我说:这葬礼可太像样了吧。

大家笑着说:咱们镇上好久没有像样的葬礼了。

有人问:打算葬哪儿?

我说:要不就葬在这院子里。我不想婆婆离开家里。

他们看到院子里种满了地瓜,觉得不对,说:旁边有地瓜在生根发芽,婆婆会觉得痒吧。

我觉得有道理,我说:那就葬院子后面。

那个晚上他们还帮我在屋后挖了一个洞,好几个人,挖到天蒙蒙亮。

守灵的人走的时候,天已经翻出鱼肚白了。我也不睡了,我说:阿妹,咱们送婆婆走吧。

我把百花绑在自己身上。杨北来说,他长大了,可以帮忙推车。

我们就出发了。

我想着,要沿着通往老街的那条石板路走一趟,这样所有人才知道,我婆婆的葬礼有游街。我还想着,要沿着那些庙走一趟,这样我婆婆就可以和她的老朋友们告别。

我妹在前面骑,我和北来在后面推,出门左拐,就往街里走。

有狗看到我们,叫了一声,然后传染一样,一只只狗帮我们把我婆婆葬礼游街的消息就这样传下去。过一会儿,鸡也加入了,前前后后比赛着打鸣,好像在帮我们奏乐。

我妹开心地说:像乐队在开路。

我说:就是乐队在帮神婆开路。

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便大声喊:蔡也好,你好好走。

我妹脸红了,问:怎么还喊上了?

我说:明天你就懂了。

我继续喊:蔡也好,你好好走。

听见我的喊声,有人推开窗户,看到了我们,对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们也在送我婆婆。

我们走到我娘家,在我娘家门口转了一个弯,沿着靠近原来那一座座庙的地方往回走。

我们这才看清,有的庙被完全推倒,有的庙推了一半,有的庙好像有人在里面住,晾着衣服,还有的庙门就打开着,原来摆放神像的地方,摆满了巨大的机器。机器轰隆隆的,还挺热闹。

我在路过每座庙的时候,都向他们一一点头。脑子里浮现出的,是我十五岁那个晚上,一个人跑去找神婆时,他们一个个帮我点燃灯火的样子。我心里想,他们是那么好。他们现在到哪去了呢?

我阿妹心里想到的,还有另外的人。她问:那些原来和阿母吵架的庙公庙婆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

不远处就是海,海翻出来一条浪,又被新追过来的海水吞了。我在想,那条浪去哪儿了呢?然后我们看着整个海面,海翻出来无数条浪,又吞没了无数条浪。

我指了指浪,对阿妹说:海好像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我们游街回来的时候,昨晚那些帮忙守灵的人已经在等着了。他们估摸着,我们需要有人帮忙把棺材抬进去。

最终是八个人帮着抬的。当他们稳稳地把婆婆放进墓地,要盖上土的时候,大伙问:最后说点什么吧?

我说:我不讲,反正那神婆在的。

我阿妹说:你不讲,我来讲。我阿妹对着墓地里的婆婆嬉皮笑脸地说:对这个葬礼还满意吗?满意你就保佑我们都活得好。

说完,大家一起笑了。

有人喊了一声:我阿母是张阿环,到那边帮我照顾我阿母啊,有空带她来梦里看看我。

看到可以对神婆提请求了,其他人也赶紧说:我父亲是黄土豆,他腿脚不好,你和神明交情好,帮着在那边赐他一副好腿脚吧;我爷爷是蔡流水,我老梦不到他,你提醒他,可不要忘了他有个孙子啊……

我心里得意地想:我总算生下一场葬礼了。接下来,我该为大家生下好的活法了。

哪里想到,葬礼都还没办完,我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活下去,命运这家伙又给我送来了一个小孩。

有次,我阿妹——你太姨本来在切着地瓜片,突然兴奋地朝我嚷:蔡屋楼,我发现了,你一个孩子都没生的人,最终是来自祖国大地东南西北孩子的阿母。

我问:哪有?

我阿妹说,北来是北边来的,西来是西边来的。百花是咱们这边的,咱们这边是东南,所以就是东南西北了。

我想了想,还真是。开心地想,我是东南西北的阿母了。

那天来的小孩就是你二舅公。

你二舅公的名字之所以叫杨西来,就是因为那天他和我说,他是从西边来的。

那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了,百花在北来的怀抱里睡着了,我和阿妹正在把拆下来当桌子的门板重新装上去。

你二舅公怯生生地跑来了。他五六岁的光景,眼睛大大的,穿着时髦的短衬衫和吊带裤,还穿着皮鞋,只是一看就好多天没收拾了,全身都是泥,脸上、头发上也是。

小男孩用一半国语一半闽南语问:这里有地瓜吃吗?

我用闽南语和自认为的国语说:这里剩一点点地瓜汤。

小男孩说:你给我地瓜汤吃,我叫你阿娘。

我笑着说:不用不用,吃完你就赶紧回去找你阿娘。

那小男孩说:我没有阿娘了,我得找到阿娘才能一直有东西吃,所以你就做我的阿娘吧。

我妹问我:你是不是刚刚偷偷和神婆说,想再要个孩子?你看,那神婆手脚也太麻利了吧。

我说:我没有啊。

我想,如果是那神婆送来的,她自己没帮我算过吗?家里的存粮还够咱们这几张嘴吃多久啊?

你二舅公担心我们不要他,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国语,就奶声奶气地讲他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讲得很清楚,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他说,自己出生的地方叫昆明,他们一家人跟着父亲坐火车去了北京,又搭飞机去了上海,又从上海坐车到这里来。他年纪很小,但他走过的路,比我爷爷、我奶奶、我婆婆、我阿母一辈子加起来还多。

他说,他记得,自己的父亲是个官,自己的母亲全身香香的,讲话很温柔,还会画画。

他说,从上海到这边,一路上上下下要经过好多座山,他母亲一路难受,一路吐。他倒没事的,随行的士兵夸他,说他以后可以去开飞机或者坦克。他说,他当时还回答说自己想开飞机,因为一飞,就能马上飞回昆明了。他说他想念昆明,昆明一年四季都有好看的花。

他说,当时大家要上船,他父亲搀着他母亲走在前头,他由家里的用人张婆牵着走在后面。本来排队排得好好的,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什么,大家慌乱地往前挤。你挤我我挤你,张婆一不小心掉海里了。他停下来,对着海一直喊,张婆没应答,再回头看,他父母都不见了。

他说,他想等等张婆,这样还可以让张婆带他去找父母。他下了船,一直等。他等啊等,等所有人都上船了,张婆还没来,等船开走了,张婆还没来。他估摸着去找张婆掉下去的地方。他以前没见过海,看到巨大的海拍过来,拉出一条条白白的浪,他有点害怕,一直喊张婆,没有人应答他。

他说,他也不知道海边的晚上这么冷,他被吹得一直哆嗦,后来就躲到别人房子后面的角落里睡。第二天一醒来,他想去找张婆,结果天一亮,他往海边一走,才发现,昨天看到的不是浪,而是一层尸体堆着一层尸体,远看过去,像浪。

说到这,你二舅公一直哭。他说,他到现在还没找到张婆。但他知道,张婆在浪里。

他哭着走进镇里,路过一户人家,有个女人向他招手。那个女人见他好看,问他,可不可以叫她阿母,可以的话就给他东西吃。他叫了,女人也给东西吃了。

他在那人家里住了几个月,那户人家有爷爷有奶奶,还有个姐姐,但没有父亲。大家都很疼他,不仅给他吃的,还给他衣服,教他闽南语,还想着要给他一个新名字。他一直期待那个闽南语的新名字,有了这个新名字,他觉得自己才算是这里的人了。

有一天,那女人帮他穿上原来的衣服,说:你得走了。

他问她为什么。

那女人说:你是坏人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

她说:我的丈夫就是被那些坏人抓走的。

那爷爷在哭,那奶奶在哭,那姐姐在哭,但那女人哭着用扫帚赶他。

他说,他没再说话,换上原来的衣服出门了。

我问他:那户人家住哪儿?

他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我知道,他其实记得的。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摇摇头说,他忘记了。

我知道,他其实记得的。

他说,他想有个新名字。

我知道,他是想有个新阿娘。

他当时还在说着,北来抱着百花在旁边听着。北来听到那小男孩也想要个阿母,跑到我身边来,紧紧靠在我身上。

我问阿妹:要不这孩子你要了吧?

我妹说:我不要,我有我家泥丸。

我妹看那小男孩眼眶又红了,赶紧解释:我有亲生的儿子,我知道他还活着,我肯定没法疼另外的孩子的。

我想了想,现在外面太多没有阿母的孩子了,要不是那神婆,我早就是没有阿母的孩子了,所以我说:那我来当你的阿娘吧。

其实,说完这句话,我自己心里偷偷慌了一下。我知道的,家里的地瓜干本来那神婆就只准备了我、北来和她的量,后来百花也大了,又有了阿妹,现在又有了西来。

我想,要是我能和那神婆说话,神婆会怎么说呢。然后我知道了,那神婆会说:就活下来,偏活下来,活下来看它能拿你怎么样。

北来以前是和婆婆一起睡的,婆婆走了,我本来就担心他,刚好就让西来和他一间房。

北来嘴里嘟嘟囔囔,但终究没有说一个“不”字。

折腾了许多天,我抱着百花,一沾床就睡着了。

突然有人没有敲门就要推门,那横冲直撞的声音,我知道是阿妹。

我说:阿妹你干吗?

阿妹说:我想和你们睡。

我问:为什么?

我阿妹说:我怕。

我说:你都当母亲的人了。

她说:但我是你阿妹。

我知道拗不过她的,就开门让她进了。

我们正睡着,又听到很有礼貌的敲门声,我问:谁啊?

外面的声音是国语,他说:阿娘,我能和阿娘睡吗?

是西来。我知道他怕梦见那个尸体做的浪。我开了门,让他进来。

他真是懂事的孩子,看到床上很挤,就把席子往地上一铺,说他打地铺。我怕地上凉,在席子下面又铺了被子。铺好了,我问:那北来呢?

西来说,北来不肯过来。

我知道北来的,我叫西来陪我去叫他。果然,北来正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一个人呜呜地哭。

最终,一家人齐齐整整挤在一个房间里了。

大家心里都踏实了,一会儿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打呼声。我反而睡不着了。借着月光,我看看百花,看看阿妹,看看北来,看看西来。

我想,我就是死都要让你们活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地打开门,搬了张板凳,就坐在大门口等。

我阿妹看到了,问:你在等什么啊?

我说:我在等管事的人来找我们。

我阿妹问: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啊?

我说:婆婆的葬礼边游街还边喊,就是想让大家知道咱们在。知道咱们了,现在管事的人才知道来找咱们。以前婆婆说过,没去祠堂登记的孤魂野鬼是没供养吃的,最终都要饿成厉鬼。咱们在这新世道里都还没登记,都还是孤魂野鬼,肯定活不下去的。

我阿妹笑得很开心地说:所以那场葬礼一边送婆婆去阴间,一边送咱们回人间,是吧?

我想了想,好像真是这样。

那个早上,来接我们回人间的人,一直没有来。

等到快十一点了,我想,不行我就开始嚷。这样一想,我就马上嚷了:现在谁管事啊?管事的人管下我们啊。

第一声,没有人应。

我站到路中间再喊:管事的不管事,我就去镇上叫嚷了。

有邻居探出头来,说:现在咱们这边是杨先锋管事,你找杨先锋。

我问:杨先锋是谁啊?

邻居说:就是杨仔屎。

我说:杨仔屎是谁啊?

有人远远地答了:别喊别喊,我是杨先锋。

杨先锋其实就住我婆家斜对面。

杨先锋是跑过来的,边跑边乐呵呵地笑:万流嫂啊,是我,杨先锋啊。

我不记得自己认识叫杨先锋的,也不认识叫杨仔屎的,但他是管事的人就好。

杨先锋一进门,就往我家院子里走,一屁股坐在庭院里的石礅上,掏出烟斗抽了起来,好像很熟悉我家的样子。

抽了一口烟他就着急地嚷:万流嫂啊,可不许再叫我杨仔屎了,那是土名,我现在可是干部,干部得像个干部的样子。

我想着他是管事的,嘴里说好,但心里想,我可知道了,以后你待我们不好,我就到街上叫你杨仔屎。

杨先锋嗓门是真大,我阿妹他们以为是有人在和我吵架,都到院子里来了。杨先锋惊奇地数,一二三,可厉害了,要么没孩子,要有就一下子三个。

我说:神明送来的。

杨先锋把声音压低了:错了,错了,这三个小孩,就是人民群众给你的。

我问:什么是人民群众?

杨先锋说:就是很多很多人,和咱们一样的人。

我想了想,如果这样说,那倒确实是人民群众给我的。

又想了想,如果这样说,其实神明本来也是人民群众啊。

那天杨先锋和我讲了许多。

杨先锋说,他以前来过我家,还来过好几次。一开始是因为想和杨万流一起出去讨大海,后来是因为想杀倭寇。说到杀倭寇的时候,他还强调了:但我可没加入什么种花蒙古,我就是抗日志愿者;所以别和我客气,都是自己人。

杨先锋说:杨万流可是真好汉,可惜投了敌,要没有投敌,现在要建设新中国,多缺人才啊。

杨先锋说:咱们这地方不按宗族分了,现在都是按区域分,这一片区,无论姓杨还是姓郭姓陈,都归村长,也就是他管,所以让我以后不能叫他杨仔屎了。

杨先锋说:咱们现在是新世界,要翻天覆地地改变。他说:你看过那种像穿一身花在身上的,那是裙子,以后咱们这里谁都有。他说:你见过那种拖拉机吗?以后咱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有……都在建厂了,生产出来了就发给大家。

杨先锋还说:共产党就是追求公平的,什么东西都分。地分了,房子分了,船分了……连酱油厂和茶厂现在也归大家集体所有了……

杨先锋说着,我就听着。我得等他讲完,才好问他。

他讲了好一会儿,长长舒了一口气,得意地抽了口烟。

我问:村长你讲完了吗?

他说讲完了。

我说:还有没有忘记说的?

他乐呵呵地说:是不是听了很激动,想多听听?我以后想到了,再和你讲。

我说:好啊。

我开始说了: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吧?

杨先锋说:当然都是真的。

我说:太好了。首先啊,你是我们自己人,所以我家五张口,你得管,对吧?

杨先锋点头,说:不是自己人,只要是人民群众,共产党就会管。

我说:杨万流可是被抓去的,你应该知道吧。我家是不是更应该被照顾?

杨先锋迟疑地点点头。

我说:现在要翻天覆地地变化了,需要大量建设人才,我和我阿妹是建设人才吧,你怎么安排啊?

杨先锋愣了下。

我说:什么东西都分,我们家还没分到,你可得给我们补。

杨先锋一下子站了起来:但现在分完了啊。万流嫂,不能我每句话你都盯上啊。

我说:你是管事的,一句就是一句。我一定认真听。

杨先锋脸通红通红的。

我说:你要对我们不好,我就去找你祖宗和神明告状。说完这句,想了想,现在没有神明了,于是我又加了一句:我就整天在路上一直喊你杨仔屎。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鸡刚打鸣,我给百花喂了地瓜汤,就打开大门,对着街上喊:杨仔屎,你安排了吗?

他和家人估计还在睡觉,被吵醒了,就关上窗。我拿了把椅子,坐到他家门口,继续喊着:杨仔屎,你帮忙安排了吗?他老婆出来了,一开始客客气气地想和我商量什么。我不听,一直喊着杨仔屎。喊着喊着,他老婆开始指着我的鼻子骂,骂什么我也不听,反正不重要,我就一直喊着杨仔屎。

杨仔屎出来了,气呼呼地说:你这样我不去争取了。

我说:你不去争取我就继续喊。

杨仔屎说:你喊我就绝对不会去。

于是他关上门,我就继续喊,终于还是他开门了,说:姑奶奶,你得等政府上班啊。

我问政府几点上班,他说九点。我抬头看了看天,心想,那刚好,就赶紧先回家给孩子们准备吃的。

煮好地瓜干汤,时间也快到九点了,拿起板凳赶紧往杨仔屎家门口跑。刚跑到,看到他正要出门。我问:去哪儿啊?他气呼呼地不看我,但回我了:去乡政府。

我对着他喊:谢谢村长啊。

中午杨先锋回来了。他先到我家喊我,但不进来。

他说,政府在研究了,他会尽量帮。

我说:什么时候?

他说:我尽量。

我说:我等不及了就去你门口喊。

他说:你喊了,我就不帮了。

接下来几天,我每天估摸着八点多,就站在门口看,如果看杨先锋还没出门,我就拿张凳子往他家走。几次我刚走到,就看他叼着饼,满嘴还在嚼着,气呼呼地赶紧出门。

我开心地说:村长好。

杨先锋看都不看我。

但每次他从镇上回来,都先绕到我家一趟,说一下推进的情况。我每次都问什么时候,他每次都说尽量,我每次都说等不及就去他家门口喊,他每次都说:你喊了我就不帮了。

这样折腾了一周多吧,那天中午杨先锋喜气洋洋地来了,这次不站门口了,跨着大步就进了门,进来就坐在院子里的石礅上,掏出烟斗就抽,嘴里喊着:蔡屋楼,赶紧来,好事来了。

我赶紧过来,我阿妹也赶紧过来了,杨北来抱着百花来了,西来也跑过来了。

一二三四五,他数了数,五张口,三个小孩。上面说给你们——他伸出手掌,我以为他要说五亩,结果他笑开一口黄牙,说:两亩地。

他说,本来已经分完的,但是有一家子偷渡走了,他知道了赶紧去申请。

他说,地就在海边,让我围着田可以种一排甘蔗,这样就可以榨糖,还可以当田界。他说,只不过咱们海边的都是红土,就只能种点地瓜和花生。他说,他下午就陪我先去看地,然后赶紧去合作社要点苗。他还说,现在恰好是种地瓜的时节,明天就赶紧去。

说完,他眉毛一挑,两手交叉在背后,得意扬扬地站起来,问:你说,我叫什么名字啊?

我笑着说:你叫村长。

他说:不是的,我是说我的名字。

我说:反正我忘记了你所有的名字,我只知道你是村长。

他开心得笑了,露出满嘴因为抽烟黄掉的牙齿,拍了拍胸膛,对着孩子们说:大家都得活下来啊,都得活得好哦,为建设新社会做贡献。

那块地其实就在我家往那片我和婆婆去拾过肉的海滩的中间。

那天我们全家五个人,把家里能找到的工具都翻出来了,有锄头有铲子有钉耙有扁担有水桶——但直到真的站在那块地上,我才想起,除了在自己家院子里插过地瓜藤,我们谁都没种过地。

我们一起蹲在隔壁的田边研究许久,我想,如果这个时候神婆在,她会让我们做什么。然后我知道了,做肯定对的事情。于是我说:先松土,松土肯定是对的。然后等到大家都来了,看他们干吗,我们跟着干吗。

四个人从四个角落开始松土,百花则被我们放在田的正中间。

我问:除了地瓜,还想吃什么啊?

我妹说:我想吃芋头,香。

我说:种。

西来说:我想吃甘蔗,甜。

我说:种。

北来说:我想吃肉,贵。

我还没说话,我阿妹抢着说了:种!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西来说:还没问百花呢。

北来抢着回:百花我知道,她想种奶。

我阿妹说:种。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我听着却难过了。百花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喝过几口奶。哪有孩子不喝奶的?我想着,要是真能种奶该多好。我难过的时候,西来看到了,他说:阿娘,能不能在田中间,就是百花现在坐的地方种上花?最好有一百种花。

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我也知道了,西来是心里有花田的小孩。

所以后来,咱们家的地瓜田中央一直是一片小花田。所以再后来,你外婆——我女儿百花——走了,我仍旧把她葬在那花田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原来花田的根系还在,你外婆我女儿的墓地,后来还是长成了一片花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