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忆三:田里花

命运 蔡崇达 53222 字 1个月前

想结果的花,都早早低头

自从我阿母走后,我阿妹除了睡觉、上厕所,其他时间就一直盯着我看。

我知道的,她在担心,我会不会在她一眨眼间,也像我阿母一样,突然顺水推舟地就死了。

之所以说我阿母的死是顺水推舟的,是因为在阿母走后,我也进入那种状态了。然后我知道了:我阿母不是滑倒也不是跳下去的,就是在某一个时刻,心里的某一个念头——刚好可以这么滑下去——她就在那一下,顺水推舟让自己走了。

我知道了,人心里真的有一片海,一直在翻滚着,而自己的魂灵如果没有一个重重的东西去压住——类似于压舱石的东西,只要某一刻某一个小小的情绪的浪过来,魂灵就会被这么打翻,沉入那海底去了。

阿妹看我的眼神告诉我,她知道阿母没了之后,我心里没了压舱石。

而从她看我的眼神,我也知道了:我阿母没了之后,我是她唯一的压舱石了。

我阿母刚走了三天,我阿妹就很认真地来和我说了:阿姐,我想清楚了,你必须赶紧生小孩。

那时候我们还披麻戴孝,在阿母的灵前烧金纸。她一说,我就愣了。我生气地白了她一眼,看了看阿母的棺材。我阿妹知道自己问得多么不合时宜,但她还是着急到憋不住,追着问:能答应我吗?问完,自己脸涨得通红通红,又要哭了。

我当时没回她。

阿母的头七刚过那天,阿妹起得特别早,一起床就来找我,一见我,就说:阿姐,咱们送完阿母了,你可以赶紧生了吗?

阿妹两眼瞪得大大的,满脸急迫的神色。我那时候正拿起拖把准备去拖地,随口答应了一声就想继续忙。但阿妹觉得我这样的回答不是从心里出来的,她黏着我,非得让我认真地回复。

你说,生不生?我阿妹问得很激动。

我不管,反正你得生。阿妹根本不等我回答,就一字一顿用力地说着,说完,眼眶又红了。

那段时间,她每天总要来见我好几回,一见我,总先打量我的肚子,看有没有动静。每次看不出来动静,还总要追着问:你到底有没有在准备生啊?

我被阿妹问得恼了,作势要揍她。她是怕我的,被我一吓就赶紧跑,过了几个时辰,又来看看我的肚子,又来问一次……阿妹心里认定了,只有当我肚子里有个孩子,才如同一艘船有了压舱石,不会被突然而来的命运的乱流冲走。

其实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想要孩子的。

到你这个年纪,应该也发现了吧,每个人心里藏着的那片海,深得很。我们很多时候都不理解自己,更何况别人呢。许多事情往往过了很久,才在某一天恍然大悟:原来我当时是那样想的啊。

我一开始想要有孩子,或许只是因为想和命运怄怄气。

我当时确实怄气怄得非常投入,经常一个人发呆,想着:有孩子后,我要在家门口,每见着一个人来,就以我的孩子为证明,和那个人说:你看,哪有什么注定的事情?别听那神婆乱说。

我还想:有孩子后,我无论坐着走着躺着都要昂着头。那神婆说,这是我的命运,我不知道命在哪儿,怎么给它看,那我就要无时无刻不趾高气扬地活给命看。

那段时间我其实偷偷怪过阿母的。本来咱们这儿,老祖宗准备了一整套为了祖宗们得好好活下去的说法,但偏偏我阿母,把所有祖宗沉海底了。我不需要为过去活了,就只能为将来而活。但那时的人们,特别是女人,脑子里哪有像你们现在的人那么多的词语,什么理想啊,责任啊,自我啊,使命啊……关于将来,我只知道这么一个词语:孩子。

那年,我十六岁。

十六岁在你们这个时代很大了,该长出来的都长出来了。但在我们那时候,十六岁的男女,都还是孩子。

我们那个时候,人发育晚,但偏偏结婚都早。现在想来,发明这个方法的老祖宗,是精心准备了一个善良的活法:抢在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长出来之前,就先让人结婚了。就像,先给你安排答案了,再给你题目。等你的心里开始长东西了,或许会躁动,但看着答案都有了,只要答案错得不是太离谱,犹豫着,日子已经过下去了。

你们就不一样了。

现在的人发育早结婚晚,问题都先摊开在面前了,非得回答了,才能安心结婚,结婚后也还要看着冒出来的一个个问题,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地过下去。

你外婆以前和我着急过你阿母,你阿母前几天还和我着急过你。我和你外婆说的话,就是我和你阿母说的话。

我说,孩子们不知道,我可知道:你们当时的活法,生活可没抛出那么多问题给你们。现在的活法,非得往每个人心里挖啊挖啊,非得挖出藏着的所有问题。这些问题,真需要整个世界所有人几代一起想方法。一个孩子现在回答不出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阿母——我外孙女还不认我说的,问我:总不能就这样让孩子没头没脑地去撞吧?

我问她:要不还能怎么样?

我说:如果这一辈子就能活明白所有问题中的道理,那下辈子就没必要投胎了,活完这辈子,就赶紧申请当神仙去吧。

我是活到这个年纪,才能说出一套一套来的,那时候的我,比你外婆、你阿母和现在的你笨多了。那时候的我,不仅不知道将来是什么,不知道人为什么要结婚,还不知道,到底怎么才能有孩子。

但当时的我没有阿母了,又不懂和鬼神说话,我阿妹还那么小,而那神婆一口咬定我没有孩子。我想来想去,只好晚上睡觉的时候偷偷问杨万流。

我开口问杨万流,说:你懂吗?

就这么一句,没有前言没有后语,杨万流马上说:我好像懂。

杨万流还说:要不我试试?

然后他就要靠近我。他一靠近我,我就慌,一慌我就一下子把他踢下床了。

第二天,我婆婆看到杨万流头上有个小包。她笑嘻嘻的,什么都没说,但那表情又好像乱七八糟说了一堆。

但她最终没说,所以我最终也就什么都不能和她解释了。

我们那时候,都是结婚后才开始认识自己的丈夫的。丈夫也一样,是结婚后才认识自己的妻子的。

因为是结婚后才认识的,我们认识起来就比你们现在快多了。三个月不到吧,我觉得我认识杨万流了——我知道,虽然杨万流的母亲是神婆,但并没有让他的人生和这个小镇上的人有多么不同,毕竟在咱们这地方,神婆就和炒菜的、捕鱼的、杀猪的差不多;我知道,自己父亲死了这件事,在杨万流心里刻下了什么,所以他长大了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讨大海。他应该已经把自己的父亲讨回来了。要不,他怎么可能一回来就觉得自己可以成家?

然后,我还因此清晰地知道了,杨万流肯定很想要孩子,而且最好是儿子。

其实杨万流的想法藏都藏不住的,偶尔我俩一起出门,他的眼睛只要看到孩子就挪不开——我想,或许,他想照顾小时候的那个自己;或许,他想代替并帮助自己的父亲,当一回好父亲;又或许,两者都是。

我估计,杨万流也是没几个月就认识我了。所以,他会突然没头没脑地对我说:你记得啊,你现在可是有亲人的,你不是一个人的;你记得啊,夫妻可能都是上辈子上上辈子就认识的,说不定我认识你的时间比你阿母还长……

我知道,杨万流知道当时的我心里没有压舱石,他想成为我心里的压舱石,他担心自己留在我心里的分量还不够,所以他想到另外一个方法:让我赶紧有个孩子。

所以,杨万流也老盯着我的肚子看。

每晚睡觉前,杨万流总会突然坐起来,盯着我的肚子琢磨,后来甚至还要上手摸一下。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情——我还没起床,他就开始找我的肚子。和我阿妹不一样,他不会问什么,但他这样又盯又摸的,让我的脸一直烧。

后来我们熟悉了,熟悉了我就可以动手了。只要发现他盯着看准备动手,我就踢他,我一踢他,他就躲,笑嘻嘻地跑开。他跑开后,我才赶紧自己偷偷感觉下,肚子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可惜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那种感觉。那种感觉,真有意思。

每次我在感受肚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潜进大海深处找鲍鱼——所有细微的感受像海水一下把我包裹住了,我拼命地往下游,往下游,游到最底处、最细腻处,翻找一个个感官是否发生了某个细微的变化。

有件事情我以前对谁都没说,现在我要走了,我可以说了:我其实曾经找到过。

这件事情,我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了整整八十三年了。我想,其他问题我可以不问,就这事,我死后肯定要找神明问清楚的。

那是我们结婚第三个月吧,虽然肚子没有变化,但我感觉到了,我说不上具体哪个位置,但我确定,自己肚子里好像有什么了。

紧接着,月事确实没来了,确实会偶尔想呕吐了,甚至,开始真切地感受到,肚子里隐隐有动静了。那种动静非常奇妙,好像你身体的某部分有了自己的意识,好像你要重新长出个自己了。那时候,我特别喜欢把手放在肚子上,拼命感受自己身体内部那微小的动静,那种似乎从海底深处传来的轻微波动。我还记得那种感觉,我想,或许树枝抽芽也就是这样的吧。

我犹豫过要不要和阿妹说,让她不要这么盯着我;我犹豫过要不要和杨万流说,让他不要每天逮着机会就偷摸我的肚子,但我最终没说。

因为,我想着,就这样说了该多没意思。我就让这肚子长,长到大家一看就清楚了,我还偏不开口,我就等,等着谁来开口问。我还特别希望,先看出来的是我婆婆,也就是那个神婆,当她开口问了,我就要昂着头,盯着她,笑嘻嘻地问:是谁说我没孩子的?是谁呢?

这样想之后,我一天一天过得焦急又开心,天不亮就起,盯着东边看,看到太阳出来了,我开心地喊一声,太阳你出来了啊,然后看看自己的肚子。傍晚估摸下时间,盯着西边看,看到太阳洒出一堆红霞,我开心地喊,太阳你回去了啊,然后看看自己的肚子。

那段时间,我还在心里反复排练我婆婆问我时的场景。每想一次我就乐一次。

我就这样开心了一个多月吧,然后有次我肚子疼,很平常的那种肚子疼,我想,应该是中午吃坏了肚子,就去了趟厕所。我蹲着的时候,还在算着孩子生下的时间,然后听到扑通一声,什么东西掉下了粪坑,然后我看到自己下面全部是血。

我是不疼了,但我蒙了,我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肚子好像一下子空了。

后来我月事又来了,后来又不想呕吐了,后来肚子没有动静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反复琢磨,此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我摸着自己的肚子,确实记得此前肚子里传来的那种动静。我恍恍惚惚的特别难过,但最终什么也不能和别人说。

我想着,如果这只是一场错觉,说出去太丢人。如果是被命运拿掉了孩子,那我更不能说——不能让谁知道,我又被命运揍了一拳。

这种不能说也说不出的难过,会在心里发脓。我胸口一直闷闷的,有种东西梗着,而且越来越大。

梗着的这个东西,我最终是哭出来的。肚子空了一周后吧,我突然梦到我阿母——那可是她走之后我第一次梦见她。

在梦里我远远地看到她,赶紧向她跑过去。边跑我边想,我可有太多事情想问我阿母了,我可有太多事情想和阿母说了。我想问她怎么样了,干吗去了,见着爷爷奶奶了没有,祖宗们怪她吗。我得和她说我好像有过了,又好像没有了,我担心自己不能再有,但我又不能和其他人说……

但我在梦里太难过了,一难过就说不出话。我不想在阿母面前哭,所以咬着嘴唇。咬着嘴唇,就更说不出话。

在梦里,阿母一开始只是看着我,见我一直说不出话,我阿母开口了:哎呀,我得去投胎了。

我点点头。

阿母说:我一直在等你生下我呢。

我哭着点点头。

阿母问:你到底能不能把我生下来啊?

我来不及回话,就哭醒了。

我醒来时,杨万流出去挑水了,我婆婆在院子里嗑瓜子了。想着没有人看到我哭,于是就多哭会儿。边哭边想,我得抓紧时间生下我的阿母。

我阿妹什么都不知道,她就是每天来看看我的肚子,甚至到后来,一见我就发脾气,说:你怎么还不生啊?你是不是故意不生?

她边说边跺脚,跺完脚,又快哭了。她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我生气了,大声地凶她:要不你来帮我生啊。她也生气了,说:好啊,我帮你生。气呼呼地转头就走。

杨万流也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每天偷摸我的肚子。杨万流摸来摸去,肯定摸不出什么。他以为,那里面什么都没发生。我看他一脸失落的表情,却不能和他说肚子里发生过什么。

杨万流始终没开口问我,他就是焦躁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后来,就到街上走来走去;再后来,每天早上肚子摸不到变化,他就赶紧往外跑。从早上跑到晚上,中午饭都没回来吃,但晚上一定回来,一回来就又不死心地盯着我的肚子看。

我不想杨万流盯着我的肚子看,所以我问杨万流:你干吗去了?

杨万流说:我干等着难受,想着,先为孩子讨生活去。

我说:但我们又没孩子。

杨万流说:我们就要有了啊。

我不想说我肚子里有过的变化,所以我只能推给那神婆:你阿母说我无子无孙啊。

杨万流气冲冲地回:她就瞎说。末了,还愤愤不平又加了一句:她要那么神,怎么不见她把咱们的日子安排得好些啊?

杨万流一直在构造一种生活,一种他想象得到的最好的生活。我知道的,那种生活里,有他有我有那神婆,还有我们的孩子。

那段时间,他尝试的可够多的:他和别人去讨过小海,跟着一天的起早贪黑,才知道,那海还是抠抠搜搜的,起早贪黑就那点口粮,他觉得不够——不够养他想象中的很多个小孩。

他挨家挨户找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去问过,看谁有兴趣和他一起,去接那些想把货物运出去的单,再到这里来雇想讨大海的人。是有几个人有兴趣,但有人问:如果沉船了怎么办,咱们是不是要养那家人一辈子?他觉得不行——他可不能把一丁点风险留给自己的孩子。

他还试过,像我爷爷一样研究胭脂,但是他看了半天,就是分不清胭红和脂红有什么区别……杨万流一直在找,不讨大海——他不想和他父亲一样离开孩子,但想赚到和讨大海一样多的钱。

后来,他说他找到了,不讨小海,也不讨大海,就在小海出去一点、接近大海的地方,圈着一片海,在里面养那种讨小海讨不到的鱼。

他找到这个方法的那天,对着我的肚子得意扬扬地说了半天,说完,仰着头嘚瑟地说:放心,你阿爸都准备好了,你们慢慢来。

我默默地用被子把我的肚子盖上。我知道,没有“你们”,也没有谁来。

杨万流那边感觉一天比一天红火,我的肚子依然没有变化。每天醒来我就看着自己的肚子发呆。

我最终决定去找神婆。

我家的神婆一口咬定我无子无孙,我只好偷偷去找另外的神婆。

当时比较出名的,还有西村口那个神婆。一进门,我就觉得,这神婆明显讲究多了,各种经幡、大香圈挂在顶上,她自己两脚盘着坐在中间。我想和那神婆说话,神婆说:你和神说,神会告诉我的。眼睛连睁都不睁一下。

我问:怎么说?

神婆不耐烦地说:烧香不会啊?

烧完香,我问:然后呢?

神婆继续盘坐着,说等着。

我等啊等啊,看着大盘香一点一点地燃。我比画了它燃烧的长度,又算了刚刚过去的时间,我估计,那大盘香应该可以燃烧一个月。

我又等啊等啊,想着,再等下去,杨万流回来就找不到我了。我正犹豫要不要走,那神婆开口了:

神说了,众生皆苦,万物皆虚妄。

我想着,这神婆说话,可比我婆婆花哨。

我问:我记得神明不这么说话啊。

神婆应该是被激怒了,眼珠子动了一下,估计本来想抬眼瞪我,又懒得瞪我,最终还是闭着眼。然后她就说了:就是,努力了就可能会有。

屁话,我心里想着。

我离开神婆那儿,想着,果然还是我家那个神婆靠谱,没有本事的人才净整这种花哨玩意儿。关于命运,其实她什么都不懂。

然后想,我还不如自己去问神。

我边想着,边往第一座庙的方向走。我一抬头,看到——这条路不就是我阿母以前每天带着我去和神明吵架的路吗?我眼睛里浮上了一层水雾。在那层水雾里,我看到了,我阿母就走在前面。我赶紧跟着往前跑,边跑,眼泪边扑簌簌地一颗颗往下掉,但我不想去擦眼睛,我担心一擦,就看不到我阿母了。

我知道,我又想我阿母了,我得赶紧生下她。

我一座座寺庙问卜过去,用了十几天吧。本来是奔着孩子去的,但是我每进一座庙,就会看到阿母在这庙里过去的影子,我就赶紧在记忆里不断翻找,这样,我就能找到我阿母再多点。我每进一座庙,抬头一看那神明的塑像,老觉得,他们就是我娘家亲人了,我会忍不住和他们絮叨,说阿母不在后我过的日子,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但又不知道怎么过下去,最后我才会问:我会不会有孩子啊?

我一抬头,神明们仍是那样慈悲的眼神。

夫人妈庙抽到的是第十四签,说的是薛仁贵从西凉逃回中原的故事。

我问庙婆这个故事和我会不会有孩子有什么关系。

那庙婆说:这个故事意思是,你的孩子会从很远的地方逃到这里来。

关帝庙抽到的是,姜子牙钓鱼。

我问庙公:那他最终钓到了吗?

庙公说:钓到了,只不过不是真的鱼,是另外一种鱼……

就没有一尊神很笃定地和我说,一定有,或者一定没有。

我想,或许命从来就不是由他们负责和我解说的。或许他们就是负责这样慈悲地看着我。

我还是去看了镇上的郎中。

那时候,郎中不像现在分这么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的猫狗猪羊的,反正什么都能看。我记得有个郎中,叫青山。他一见我走进去,就盯着我屁股和肚子看。我一坐下,还没开口说看什么病,他就说:你不好生养吧。当时看病的人多,他这么一说,大家就都盯着我的屁股和肚子看。我生气地说:你都还没看。那个郎中面无表情地说:一看就知道。

回来的路上我自己琢磨:是不是那神婆根本没用什么神通,看我的屁股和肚子就知道我很难有小孩?然后我想,如果是这样,那神婆心真大。然后又想,如果是这样,那神婆可是真疼我。

这样想以后,我就觉得鼻酸。所以我更应该生下孩子。

吃了两三个月青山郎中的药,愣是没有动静,我又换了一个郎中,又没有动静,又换了一个郎中……最后,我脑子一热,一天喝三个郎中的三服药,我想,总该有一服药成吧。还是没有动静,我把每个郎中的药都加量,我怄着气,想着,我就不信治不了自己。

我估计,我婆婆、杨万流和我妹都知道我在干吗了。

其他可以瞒着,这煎药的动静和味道可太大了。

我这辈子搞不清楚许多问题,其中一个就是中药。郎中看病时比我婆婆还神神道道,开出的药方,那是一味比一味新奇,我在想,每个郎中肯定都熟读什么《山海经》,因为他们开药,比的就是想象力。

找药的过程更是艰辛,而且要医治的病越厉害,那药材的获得就越离奇。郎中们开出那张奇异的药方后,总会先沉默着,到你真的着急了,才告诉你,其实在哪条路走几步哪个方向哪棵长了多少个果子的树下,哪家人有哪味药,还交代“别问他药材从哪儿来”——每次去看郎中,我都觉得像听了段戏。

不过,我后来想,是不是寻找药的过程,也是如同神婆寻找神明的过程啊?是不是寻药的过程,也本就是那治疗的过程啊?这么想之后,也就没情绪了。

毕竟,我是神婆的儿媳妇,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但我还是容忍不了煎药的部分。那些味道在整个房子里敲锣打鼓,到处和所有人说:有人要吃药啦,有人觉得自己有病啦。

杨万流不回来吃午饭的。我婆婆吃完午饭就要在院子里打盹。我妹妹无论早饭、午饭还是晚饭,吃完总要睡一觉。她说她还是小孩子,长身体。

所以我选择在午饭后煎药。

我一般把药材藏在灶台旁的柴火堆里。一吃完午饭,我收拾好东西,就躲进厨房里,把毛巾沾湿了,堵住向着院子的所有门窗,只开着朝向外面巷子的那个窗。煎好药,喝完,就赶紧用水冲洗干净所有厨具,拿着蒲扇拼命把所有味道扇到外面巷子里去。

但其实每次走出来,我总会突然在哪个地方嗅到,有一缕药味偷偷跑出来,爬到了房间里、神殿里、过道里……那些药味,真像不省心的淘气的孩子,但你指着它们骂,也没什么用。

虽然喝得艰难,但我还是一直喝着药。不是觉得有效,只是觉得不喝,心就躁。一度我都怀疑,那些药,其实是给我安神的,而不是助孕的。

那段时间,我阿妹好像也因此知道些什么了。她还是每天来看,但是隔得远远的,然后看一下,就难过得哭一下。

那段时间,杨万流更少开口问我了,也逐渐不怎么盯着我的肚子看了,他好像也知道什么了。

所有人都不会开口说的,但所有人都因此卡着难受。所以,我知道,只有我自己开口。

大概是结婚后的第四年吧,有一天,杨万流一回来,我就拉着他说:我觉得我不会有孩子了,你说怎么办?

杨万流说:谁说的?我不信。

我说:我很确定了,我一定不会有孩子了。

杨万流难过地说:反正我不信。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杨万流有没有睡着,我没问他。那天晚上,反正我是没怎么睡着,杨万流也没问我。

自那之后,我们没怎么说话了。倒不是他对我不好了,只是,我们一说话,总觉得要聊到孩子。而这个问题,我们又都不知道怎么聊。这个问题像座会长大的山,隔在我们中间,我发现,我们越来越不好和对方说话了,能说的也越来越局限于明确的短问题,比如,吃饭了?比如,出门啊?往往用一个词语就能回答。

就像在山两边的人,只能应答些简单的词语。

就这样持续了几个月。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杨万流说:歪头黄在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讨趟大海。

杨万流说完,我妹急了:那可不行,我阿姐还没生孩子。

杨万流说完,神婆不开心了:都有妻子了,讨大海干吗去?

杨万流说:他记得的,他上次去马来西亚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一座庙,求子特别灵。

神婆说:骗人的,我和神那么要好,我会不知道?

杨万流说:他还记得,那庙里说是有秘方,吃了保有。

神婆不屑地摆手。

杨万流说:他还想,即使找不到,这次出海赚的钱,就可以带我去大地方的医院看看,比如厦门甚至广州。

我知道的,杨万流没法让自己待在绝望中,但他又不想丢掉我,他在想办法。

这样一想,我知道了,杨万流真是个好人。这样一想,我觉得杨万流一定得有小孩。他们还在争论着,我想了想,还是开口了:杨万流要不你再娶一个吧?是不是再娶一个就可以不讨大海了?

我忘了我们当时是什么时代,但我记得,那个时候,男人是可以娶多个老婆的。

我阿妹一听,哇哇叫嚷着:那可不行,我不同意,凭什么啊?我刚想和我阿妹解释,神婆说:那可不行,那你这辈子怎么办啊?我刚想和我婆婆解释,杨万流说:那可不行,我命里就一个老婆。

我听杨万流这么说,更觉得,这么好的人,就是非得再娶一个老婆。所以我说:我不管,你就得再娶一个老婆。

我婆婆很生气,站起来,说:那我也不管了。说完就气呼呼走了。

第二天,杨万流一起床就出门去了——他去和要一起讨大海的人筹备出海的事情。

第二天,我一起床,就硬拉着我婆婆说:走,去找媒人去。我婆婆抓着藤椅,铁青着脸,怎么拉都不去。我妹很生我的气,一看到我转头就走。

杨万流那边好像进展得很顺利,我不知道,我也不问。

我这边进展得很不顺利——一来是那神婆放话出去,说,哪个媒婆敢接这事,她就让神鬼都去找那人算账。再来,那些媒婆以及那些想成婚的人觉得,自己婆婆和丈夫反对,一个妻子还坚持给丈夫找新老婆,肯定有问题。我无论说什么,她们一句都不信。何况,杨万流家里毕竟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除非你当妾,让别人来当妻。”我想了想,说可以啊。结果那媒婆反而不吭声了。

杨万流准备了两个月,才准备好起航。

那两个月里,家里顿顿都是各种鱼——杨万流那些试验用的海鱼,就这么一条条捞起来煮了吃。

各种鱼长的各种样子,我婆婆都认识。用我婆婆的说法,在咱们这儿,人生几乎就是由鱼构成的。比如周岁那天,一定要吃血鳗,这种鳗鱼就像一条活着的血管,小孩吃了,像是从海里输了一次血,就可以稳稳地走路了;比如成年那天要吃弹跳鱼,这样人生自然能屈能伸韧劲十足……

我婆婆吃得很开心,边吃边解说。我阿妹吃得很开心,边吃边说真好吃。

我知道的,吃掉的是杨万流本来要和我过的日子,所以我一口都不吃。

杨万流终于还是要走了,走的前一天晚上,杨万流说:你等着,我很快回来。

我不搭理他。

杨万流走的那天早上,他收拾好东西,说:我走了。

我不搭理他。

他要走出房门了,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赶紧追过去说了一句:要不你就在马来西亚找一个生了吧。

杨万流突然就气了,一句话都不回我,转头就走了。

那神婆和你太姨去送他了。她们回来说,杨万流站在船头一直在找我,没找到我,就一直落泪。你太姨还说,杨万流一落泪,就被旁边的人取笑,杨万流揍了取笑他的人,还把那些取笑他的人都揍哭了。

我不搭理她们。

杨万流走的那个晚上,我又梦到我阿母了。

梦里我阿母很着急地说:我等不了了,你生不下我了,我没法等你了。

我阿母还在解释什么,我在梦里气到转头就跑。但醒来后,我难过极了,我想着,阿母又不是故意不要我的,我怎么能让她这么难过地去投胎?然后又想赶紧睡着,想再去梦里找我阿母。我越着急,越睡不着。折腾到早上天蒙蒙亮,我睡着了,但是,我再也没梦到我阿母了。

我知道的,我阿母投胎走了。

那天我睡到太阳晒屁股才醒来,一睁眼,就看到我阿妹正坐在旁边,一直看着我。

我阿妹说:阿姐你哭了。

我说:我没有。我觉得在阿妹面前哭丢人,所以我不能承认。

我阿妹说:我哭了一个晚上,也想了一个晚上,我觉得没有办法,现在只能是我尽快嫁人了。

其实我根本没有明白阿妹这句话的意思。为什么我一难过,她就得嫁人。

阿妹没再和我解释什么,感觉她只是来告知我一声,而不是让我去帮她操办的。

她向我宣布,她准备今天开始就行动了。

我生气地说:哪有姑娘家的婚事,自己抛头露脸去谈的?

我阿妹说:谁说不可以?

我阿妹的确马上行动了。她找那神婆,正式向她宣布自己必须在一个月内嫁人。

我婆婆问她:怎么嫁?

我阿妹说:所以你得好好配合。

我婆婆说:怎么配合?

我阿妹说:你必须见人就说,我八字好,好生养。还必须帮我到处打听人选。

我婆婆说:那可不行,你八字算不上好,我和你阿母说过的。

我妹说:那你就说,她要嫁人了,她很好。别人问你什么好,你不答,你就笑。

我婆婆听了,笑开了,问:这样都行?

我阿妹看到了,说:对对对,就这么笑。

我阿妹那几天把自己打扮得非常好,也是那几天我才发现,原来我阿母给我的几件嫁衣,都让她偷拿过去了。

一天天的,她换好衣裳了,就守在家门口,见人就笑容满面地打招呼。

此前哪有人在神婆这儿受到这待遇,有人总要夸: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以前没看到啊?有人还问了:你婚事定了吗?

我妹就等这一句。她回答得很大声:还没,这不,还在找嘛!

说完,就一直转过头来,对在一旁的神婆使眼色。

神婆乜着眼,看上去很不情愿,但话倒是说了:她要嫁人了,她很好。

旁边又有人说:这不,看着就很好,还命好。

神婆张了张口想纠正,我阿妹直直盯着她,神婆最终还是微笑了一下。

我觉得实在丢人,几次想拦住我阿妹。阿妹倒一副越战越勇的样子,绕过我,就往人堆里扎。她一往人堆里扎了,我就不好骂她——要是我一骂,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这么恨嫁,她估计就真嫁不出去了。

我也真是佩服我阿妹,过几天,有人来打听她的八字了。咱们这儿,男女对看前,都要先把双方的八字对一下,合适再安排,省得看上了八字不合,白浪费感情还多生波折。又过几天,甚至有人直接领着人来家里对看了。我阿妹没像我阿母躲在阁楼里。到时间了,人家来了,她没和我婆婆说,也没和我说,就自己出去和对方聊。我几次作为家长想去把关,她一看我来了,就和我说:别来了别来了,是我嫁人,又不是你嫁人。

我听得脸一红,气到转身就走。

终于,那一天,我阿妹送完人跑来和我说:这不,找到了。

我愣了一下,有点蒙。

我阿妹以为我没听清楚,又说了一句:我找到可以嫁的人了。

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哇一声就哭了。

边哭还边骂:你也不要我了。

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难过。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满脑子一直想的是,阿母不要我了,杨万流不要我了,我阿妹也不要我了。这样一想,我就难过。

我婆婆来敲过几次门,我不开。我阿妹来门外哭过,我也不开。然后,她们好像就一起不管我了。我悄悄打开一点窗户,听到她们还是在商量我阿妹出嫁的事情。

这样的难过,让我没有当好一个尽责的阿姐。阿妹要嫁的人,我本应该去多方打听的,但我被气愤和难过架在那儿,虽然还会在人多的时候凑过去听听,看能不能恰好听到什么,但就是问不出口。而这种被动听来的消息,还真是不全:只知道那人叫王双喜,家里原来是讨小海的,脸蛋长得不错,就是身体弱,瘦得像猴,为人也像猴,挺机灵的,总是窜来窜去。

这样的信息太不够,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那神婆了。

我装作一点都不在意,刚好扫地扫到那神婆旁边。神婆还是在那藤摇椅上嗑着瓜子晒太阳。我问:所以你帮忙问过神明了吗?他们合适吗?

神婆歪着头,好像没听清楚一样:你在说谁啊?说完,就哧哧地笑。

我知道那神婆又耍坏了,眼光看着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就那个王双喜。

神婆说:哦,他啊,没有人让我问神明,我干吗问?

我被气到了,气呼呼地拿着扫帚就要走。那神婆在我后面追着喊:要不要我去问问?

我头都不回,说:不用。

王双喜就此每天都来。

我看着他就难受,问他:来干吗?

他说:没事没事。

我说:你没事干,就不用总来。

他说:我就想娶你阿妹。

我一下子像被什么卡住喉咙了。

王双喜来了,我阿妹就老是想黏着他。

我觉得太丢脸了,都没成亲怎么能当着神殿里那么多人的面腻在一起?我故意不断派各种活给我阿妹,我阿妹知道我在干吗,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对我笑了一下,开开心心去忙了。

王双喜在家门口一坐就是一天。我从窗户探头看,他竟然搬来板凳,跷着二郎腿,边等边唱歌。

我在这头的窗户边生气,我妹在另外一头的窗户边笑。笑声被我听到了,我生气地骂我妹:你笑什么!我妹脸通红通红的,跑回自己房间,把门关上了。

有一天,王双喜居然没有来。我左等右等,等不来,心里莫名地慌张。我还探出头去找了找,没看到王双喜。回来的时候,我看到我妹对我哧哧地笑。

我问:你笑什么!

我妹不回我,转身又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我后来懊恼了很长时间,当时怎么没察觉,半夜那个奇怪的猫叫,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我只是奇怪了一下,就又睡着了。

再后来就意识到出问题了,我妹突然主动来找我。

她还没进门脸就通红通红。我心一下子慌了,我知道发生什么了。

我妹说:姐,我真想嫁人。

我问:你晚上给他偷偷开房门了?

我妹点点头,说:我必须赶紧嫁人,赶紧生孩子。

我还是不理解我阿妹的话,心里闷疼闷疼的,但我知道,她必须嫁人,所以我最终只是说:明白了。

我阿妹要嫁人了,我不理解,为什么在我生不出孩子后,在杨万流走后,我阿妹觉得自己必须赶紧嫁人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出门了。要出门时,我觉得我得带点东西,摸来摸去,还是拎了一把砍柴的刀。一个一个人打听,打听到王双喜家里。王双喜正要来我家,看到我来了,满脸堆笑对我说:阿姐你来了。

我没回,举着砍柴刀对王双喜说:你得对我阿妹好,对她不好,我跟你拼命的。王双喜正要回答些什么,我也不听了,拿着菜刀,路边恰好有棵树,我往树上一劈,劈下了几根树枝。我恶狠狠地说:记住了?然后转身就跑。

当天早上,王双喜就又来我家了。看我在神殿,他就跟来神殿。看我转身走去庭院,他跟着去庭院。我干脆躲进厕所,他就守在厕所外。我在厕所里,假装自己便秘,然后抬头看着天,想着,那天神婆被我堵在厕所里,我问过她,神明会不会看到我们光着屁股。她说会。

我蹲在厕所里想,每天他们看到这么多人在难过,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这么一想,又抬头看了看,向天空挥了挥手,但我终究还是看不到神明。

从厕所出来我就被王双喜堵上。王双喜说:我看了个日子,初五和你阿妹结婚好不好?

我说:好。说完我就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听到我妹跑过去找王双喜了,我听到他们好像在谈笑着。一会儿声音不在了,我出门来看,王双喜不在,我阿妹不在。我一个人走去阿妹的房间,她房间里收拾得真干净。所有的衣服全部拿出来,一件件叠好了。

我一个人坐在我妹的房间发着呆。发了一会儿呆,又去自己的房间翻找,把当时阿母给我的东西全部找出来,一件件收拾好,一件件往阿妹房间搬。

我本来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以免我阿妹回来,拉住我要和我说话。但想了想,我不能一件阿母的东西都不留啊,我赶紧开了门,跑去阿妹的房间,拿了一件阿母的衣服,就往回跑。

到了很晚,阿妹才回来。我听到阿妹推开门,走进家,走到自己房间,点上灯,她看到了。然后安静了许久。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阿妹向我的房间走来,走到房门口了。阿妹果然又哭了。阿妹说:姐,我不嫁了。

我没回。

阿妹说:姐,我不想嫁了。

我说:你现在必须得嫁了。

那天,王双喜是将近十一点才来的。

我躲在窗户边看。他带了花轿来,我想,挺好,比我当时好。他也带了南音团来,我想,挺好,比我当时好……

我提前和婆婆说了,就说我生病了,而且我也不懂,就不出去了。那神婆知道,她说就她来弄。

我看到我阿妹哭了,我看到我婆婆劝我阿妹了,我看到我阿妹哭着劝王双喜了,我看到王双喜背着我阿妹出来,我看到我阿妹要上花轿了,我看到她一直往我房间的窗户望。

我躲得很好,她看不见。

我听到她一直喊:阿姐,阿姐,我走了啊。

我一开始不想回,等到她轿子走了,我想回她,但喊不出声。我知道我一直在哭。

我阿妹也离开我了。除了那神婆,我没有亲人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然后我想,其实还挺好的,或许我就是晦气,阿妹最好就此和我断了联系。

阿妹第二天来返亲,我房门还是关着。后来我阿妹来探亲,我远远看到了,就赶紧回房间关上门。后来阿妹来得越来越少了。我心想,这不挺好的?虽然是这么想着,但心里就是难受。

我其实一直想数数杨万流走了多久了,但每次想数的时候,我就故意打断自己。我可不想也成为入海口崖石上的望夫石。丢人丢到底了,几百年一直立在那儿,被人知道她们一直在盼着自己丈夫回来。我和她们不一样,是我让丈夫去的。

我其实也一直想数,我阿妹多久没来探亲了。但我也故意打断自己。第一周没来,我是心里空了一下;第二周没来,又空了一下,再一下……再后来,我心里突然变得很安宁,估计心里空成一片湖了。湖里的水,就是我反复告诉自己的话:这不就是遂你所愿吗?

我忘记过了多久,至少过了一个春夏秋冬了。那天记得我在发呆,然后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小孩的声音。那小孩在哭着,还边哭边喊:小姨小姨。

我当时觉得奇怪,心里想,怎么有人让小孩哭成那样?我抬头往外望,那时候是大中午,太阳晒得马路明晃晃的,我就看到一个女人,推着一个小孩往我家的方向来。

那小孩应该是刚学会走路,走得一蹦一蹦的。那小孩应该是刚学会说话,重复地说着两个词语:“小姨”和“阿母”。

我一开始没认出推孩子的女人是谁,只看到那孩子边往我的方向走,边喊一声阿母,然后又哭着回头,喊一声小姨。

我揉了揉眼睛——怎么那女人好像是我阿妹?但她胖了一圈,而且老了许多。那女人也看到我了,突然间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又哭了起来,抱起前面的孩子,直直往我这边来了。

她一笑,我认出来了,是我阿妹。她一哭,我更确定了,她是我阿妹。

我阿妹抱着孩子走到我面前,又哭又笑,然后催着自己怀里的孩子,说:叫啊,泥丸叫阿母啊。

那小孩紧张地看着我阿妹,哭着喊:小姨小姨。

我愣住了,说:宝宝好,那是你阿母。我是你大姨。

那宝宝困惑地看着我。我阿妹说:赶紧叫阿母。

我明白了,我太生气了,我哭着大骂我阿妹:别乱说,你别乱教孩子。

那宝宝此时却突然对我喊了声:阿母。

我阿妹开心地一直哭一直笑,我生气地一直哭。

我阿妹得意地仰着头说:我厉害吧,杨万流一走我就想到这个方法。我阿姐有孩子了。

说完像小时候那样,哇哇地大哭起来了。

阿母走的时候,我好怕你也走了,杨万流走的时候,我好怕你也走了,所以我只有这个办法了。我只有这个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