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忆二:海上土

命运 蔡崇达 38967 字 1个月前

灵感是浮游在海上的土

我当时怎么都想不到,那个老和神明吵架的阿母,竟然会被神婆硬生生地弄哭成那样。

也怎么都想不到,这个把我阿母弄哭的神婆,后来成了我的婆婆——那神婆说我无子无孙无儿送终,最终却让自己的儿子娶了我。

很多年后,那个神婆已经成为我婆婆了,突然没头没尾得意扬扬地问我:你知道那天我在算计你阿母吗?你知道这让她多活了一年吗?

那神婆口袋里总装满瓜子,她习惯每说一句话时把瓜子嗑开,咀嚼瓜子的节奏就嵌在说话的节奏里。她还总能把瓜子壳吐在一句话需要停顿的地方,好像瓜子壳就是她说话的逗号和句号,好像没有瓜子她就不会说话。

神婆往自己嘴里送了一粒瓜子,她说:你阿母一开口我就知道她想让我干吗。

神婆吐出瓜子壳,说:但我偏得拧着。

又送进一粒瓜子,说:你阿母才不得不活下来。

然后突然放下瓜子,说:这个算计可是神明让我干的。如果要感谢,你得连我一起谢;如果要算账,你算神明头上去。

说完,也不管我认不认这个解释,自己哈哈大笑开了。

那确实是我见过,我阿母哭得最严重的一次。

那天,我阿母生气地拖着我和我阿妹往外走了。神婆也看上去生气地往里面的房间去了,然后她像突然想到什么,一转身,小跑着追了出来。

那个谁——她朝我们喊。

阿母在气头上,不理。

叫你了。神婆追过来继续喊:你是不是觉得做成这些事,自己就可以安心去死了?

阿母转过身,木住了。

但你做不成的。神婆笑眯眯地说。

阿母眼眶红了,转身拉着我们要走。

那神婆继续追着说: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活了?

阿母拉着我们走得更快了。

但你也没法死。神婆继续追着说。

我阿母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她先是愣在了原地,然后气愤到浑身发抖,随手拾起路边一块石头,往追过来的神婆砸过去。

神婆一跳,躲过了,嬉皮笑脸地继续喊着什么。

神婆是不追了,但她的话已经像路边的野狗一样,追上来,还咬上了。

阿母走几步路,胸腔发出拖拉机般咕噜咕噜的声音。再走几步路,胸口似乎翻滚得更厉害了。突然如凭空炸出的雷一般,哇一声,哭声从阿母身体里冲出来了。

我现在这个年纪,已经认识很多种哭声了。但我还记得阿母那次的哭声,那是哇一声,不是呜呜呜或者嘤嘤嘤,这种哭声,如同心底的火山,发到底,枯竭了,然后,再来一次。

我听着那哭声,先是跟着难受,但又莫名觉得不对劲:这不是五六岁小孩的哭法吗?我当时觉得有点好笑,然后心里更难受了:怎么把我阿母欺负成这个样子呢?而我妹——你太姨,显然很熟悉这种哭法,跟着哇哇直哭。

我阿母走在前面,缠着脚,身体依然一扭一扭,哇哇地哭。我在中间。后面是我阿妹——你太姨,边小碎步跑着追我们边哇哇地哭。不管经过哪个地方,看到的人都惊奇——这个整天追着神明论理的人,怎么会被弄到这样孩童般地号哭?

莫哭莫哭,我羞愧地追着喊,阿母咱们莫哭。

阿母继续号哭着,我赶紧追到阿母前面,想安抚她,定睛一瞧,我阿母的脸上,挂着的也真是五六岁小孩的哭相。

我是后来才知道,我婆婆是咱们镇上嘴最毒的神婆。找她问事的,经常都被弄得哭着出来。每次把人弄哭,她还一副嬉皮笑脸得意扬扬的样子,嗑着瓜子,晃着腿,重复说着:我说中了吧?然后抿抿嘴,一副很满足的样子,根本不顾对方已经哭成了天崩地裂的样子。

她连小朋友都不放过。有次我见到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被她说到靠着墙角屈着身体浑身发抖着哭。我气到指着那神婆骂:哪个人不是带着人生过不去的坎来找你的,你就不能对人好点?更何况这么小的孩子。那神婆撇着嘴,不开心了:我就告诉她,她阿母已经准备投胎了,我错了吗?那孩子听了,又呜呜呜呜哭起来了。神婆气得跺了一下脚,转身走远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的:她阿母死得多好啊,她都不懂。我这和谁讲理去?

按照那神婆的说法,人就分两种死,死得好和死得坏。她说,死必须是果子熟了自己掉落地那种死,其他的死都是不对的死。特别是那种被哪个问题卡死的,自己想不开死的,做鬼的时候还要卡在那儿,下辈子又得重新过一遍当时卡死他的那个问题——太傻了,太亏了,她说。

你知道吗,人有好多辈子的;你知道吗,人为什么这么多辈子?就是要一辈子一辈子地过,最终过到人间困不住你了,那魂灵自然就轻盈了,也不用谁封,到时候你自然知道自己不是神也是仙了。所以,她觉得,自己神婆的工作就是让所有人死得好。

那天说完,她还对我扬了扬眉毛,嘚瑟地说:我这辈子肯定会死得很好,你也必须是。你要走的时候,我一定来验收。你要是趁我不在,就不好好死,看我不找你算账。

我那时候已经是她媳妇了,整天和她打打闹闹,我直接㨃她:那我要是活得很长,你就不投胎一直等我啊?

神婆咧嘴一笑:我就等,看你能不能活到九十九。

她没想到吧,我现在就活到九十九了。过几天或者过几十天,我就要死了,我就看着,她来不来接我,来不来验收。

据那神婆说,我第一次找她算账那晚,她就相中我了。我后来问过原因,她咧嘴一笑:就得这么活,这样活才能死得好。然后说:像我。

那晚,我阿母到了家,摔了锅碗瓢盆,撕了床单,踢了几下柱子,也就此没有力气地瘫倒在天井里,一直发呆到月亮升上来,直直照着她。我想扶起她,稍微走近一点,她大喊别动,喊着喊着,眼泪鼻涕一起流,任性地躺在地板上,一直看着月亮。我看了她许久,想着,我阿母现在不像是我阿母,更像我的妹妹,甚至我的孩子了。这样想之后,我就想去抱她。阿母愣了一下,后退了一步,似乎知道我想的是什么,马上以阿母的身份对我生气地大喊一声:做饭去。

我本来是想第二天白天再去找那神婆算账的,但白天阿母一定不会让我去,从小到大,阿母把我和阿妹看得那么紧,我们俩没单独出门过。要出去,就只能趁她睡着的晚上出去。

我从来没晚上出过门,我当时还不认识黑夜这家伙,不认识的东西我们都会害怕。但折腾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知道了,不出去这一趟,可能第二天还是睡不着。

现在这世界到处都是灯,看不到真正的夜晚了。我们那时候,夜晚的那种黑是真的黑,墨水一般。当时我一开门,看到的是一团黏稠的黑涌过来,可能是海风吹着的感觉,这团黑,还像浪一样翻滚着。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单独夜行。我探出头,看到路影影绰绰沿着海岸线攀爬过去,一眼看过去,觉得格外漫长——我现在九十九岁了,我可以说,像人生一样漫长。

当时我确实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但我想,这沿路都有我认识的神明,我不应该害怕什么。想,这所有寺庙的灯火,一年到头从早到晚都要亮着的,我不应该害怕什么。

这么一想,我觉得我可以夜行了。

我把门关上,一转头,趁内心的害怕还来不及抓住我的腿,抬起腿来就跑,冲进那团黑里。

我知道,两百多米远就是夫人妈庙,我一冲出去,就赶紧找夫人妈庙的灯火。果然,一到路上就看到,那灯火一跳一跳,像夫人妈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

海浪确实像在追着我,但我知道,夫人妈在看着我。一这么想,我就觉得,那些海浪像路边的狗,只是在你跑的时候喜欢跟着你跑,你慢了它跟着慢。

海上确实起起伏伏着一点点光,确实像一只只从海里探出来的眼睛。但我知道,夫人妈在看着我,一这么想,我就觉得,那一点点的光只是窝在海里的一条条鱼,热心为我打灯。

路上偶尔有人家还亮着灯火,快速跑过那户人家,可以听到喃喃的声音。但听不清,被风拉长了,可以像叹息,也可以像有人轻快地吹着口哨。路上偶尔有人影——我也不确定是什么,我不认真去看,而对方也好像看不见我——毕竟当时在夜半的海边,出现晃悠悠走的或者奔跑的人,都挺奇怪的,彼此都无法确定对方是什么。

偶尔还是会心慌,慌的时候身体马上会产生些奇怪的凉意,让我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我对着那凉意说,别惹我啊,我认识夫人妈,认识妈祖娘娘,也认识大普公……说完,那凉意好像吓跑了。然后我知道了,这世界上很多坏东西都是在发现你软弱的时候才追上来的。

我跑到夫人妈庙,对着她笑着挥挥手,小声喊着:谢谢夫人妈啊。夫人妈庙的灯火眨得更快了,我知道是她在对我笑。然后我眼睛就抓着下一座寺庙的灯光,往前跑……我就这样在各路神明的注视下一路跑,跑到了那神婆家。

那神婆家的门大大地开着,看上去像从来没有锁门的习惯——门闩就放在旁边,积了厚厚的灰。我走进去,看到一进门用作神殿的那个厅堂里,有个老妇人正坐在神像边上轻声地说着话。我没多看,但还是琢磨着:应该不是鬼,鬼怎么可以和神明这样拉家常?但又想,也可能是鬼,咱们这儿,神明对待鬼魂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这么晚了,神婆竟然也还没睡——我是到后来才知道,她经常要凌晨一两点才睡。

她就躺在藤摇椅上,藤摇椅就放置在院子里。她抱着盆瓜子,边嗑着瓜子,边偶尔用脚推着藤摇椅,见我来了,用眼角瞥了我一下,说:来了啊?好像早早知道我要来一般,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我来干吗。

我还没想好怎么㨃她,先挨着她,坐在旁边的石礅上。

神婆瞥我一眼,说:门一直开着,想回去自己回去,想找神明说话就自己去说。想找我说话,我没睡着就来这找我说。

说完就又不管我了。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杵了三四分钟,神婆突然抬起头,对着半空挤眉弄眼的,然后喃喃说着什么。

我问:你在和谁说话?

神婆往嘴里塞了一颗瓜子说:妈祖娘娘刚飞过去,我和她打招呼了。她讲完嘚瑟地悄悄瞥了我一眼,估计想看看,有没有把我震慑住。

又过了一会儿,她吐出瓜子壳,又抬头喃喃说点什么。然后她又瞥我。

我问:妈祖娘娘飞回来了?

神婆白了我一眼:大普公啊,你没看到啊?

我当然没看到啊,我莫名被激怒了,问:真的有大普公吗?如果有,他是坐着云飞过去还是骑着什么神兽?

神婆白了我一眼:当然是坐着云啊,文官都是坐轿的,武官才骑兽,当了神也一样。

我抬头,看了看天说:不是啊,现在天上没云啊。

神婆愣了一下,看了看天,确实没有云,只有北斗七星一眨一眨。她好像在认真回想:对啊,刚刚我看他是飞过去的还是跑过去的?

我逮住她了:那神明还用跑的?

神婆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我,突然从藤摇椅上一下子站起来,一摆一摆比画起来,自己大笑起来了:大普公穿着重重的官服,跑起来像鸭子。

说完,又好像担心天上的大普公还没走远,悄悄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咧开嘴笑:还好没被听见。

神婆要去上厕所,我没有尿意,但也跟着去。

神婆走几步,就回头看一下跟着的我,她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连她上厕所都要跟着。她走进厕所里了,看到我还在厕所外等,她有点恼了:我上厕所你干吗跟着啊?

我说:有件事情,你上厕所我就想不明白了。

神婆说:我上厕所,你能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我说:真有。我在想,你上厕所的时候,神明经过是不是也看到了,他看着你光屁股,你也看见他看着你光屁股,怎么办?

那时候咱们的厕所都没有屋顶,就一个坑,两块石板中间一条缝,四周围着砖墙或木板。什么东西从天上飞过,可不把拉屎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我听到那神婆在厕所里先是大笑,然后就一声干呕,再一声我干——我知道,她笑得一不小心吸了一口臭气。

我心里暗自得意,却没想到,那神婆平复了好一会儿,一字一句回我:我,也,和,他,打招呼啊。

她每个字的尾音都是颤抖的,明显想憋着笑,但终于还是在说完最后一字时扑哧一声,又哈哈哈地笑开了,然后便是一阵干呕。我在厕所外也跟着乐起来,一不小心,海风突然把一股臭味往我嘴里塞,我也被呛到干呕起来了。

我还在干呕着,厕所里面的神婆却突然安静下来了,然后很认真地说:不管你信不信,神明就一直这样看着咱们。

我本来想反驳,但听着这句话,头不自觉抬起来——我好像也看到,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是一个又一个悲悯的眼神。

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那个晚上,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我毕竟只有十五岁,分不出真假,她说着我就听着。

神婆说,她是到三十多岁才当上神婆的,在那之前,她叫蔡也好,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父亲看到生下的是女儿,说了句:也好。

神婆说,她是先认识鬼,再认识神的。而她确定自己可以认识鬼,是因为晒豆子。

她说她记不清楚了,应该就是六岁的时候。那个下午,她的阿母问孩子们,谁能帮忙晒豆子。她的阿母交代一定要晒透,要不会发霉,还交代,已经闻得到空气开始重了,晚上一定有雨的,所以记得收豆子。

蔡也好赶紧举了手。

那时候,所有人似乎从一出生就得干活,她四岁多就要帮忙插地瓜藤,六岁多就要帮忙收地瓜。晒豆子在她做的活里不算累,但其实也是真累:就是把比自己还重的几袋豆子拖到大门口的晒场上,倒出来,推平,然后就晒,晒好了再一袋袋收拾好,装成比自己还重的一袋袋,又拖回家里。

蔡也好前面是两个姐姐,后面是两个弟弟。她一出生,就莫名地慌张,总觉得父母看不见她,所以她什么事情都较着一股劲,无论她父母问什么,她总要争着举手。

那些豆子真多真重,蔡也好铺开、晒匀,就累到一直喘,喘着喘着她就想歇一下,结果一歇就睡着了。直到听到一声雷鸣——那是从海面上传来的,然后是风声——那是海上的雨横冲直撞奔过来的声音,她才一下子吓醒,跳起来想要赶紧收豆子。

但那可是能把海上的雨吹来的风,自然能把那些豆子刮得乱七八糟。她怎么扫都无法用扫帚把豆子归拢到一起。她边拼命用扫帚抵抗,边哇哇地哭。

从海上来的风还在刮着,从海上来的雨越来越近了。她感觉得到水汽越来越厚,呼吸越来越重,然后她听到风里夹着声音,七嘴八舌的:“咱们帮帮她。”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甩了甩头,还是听到那些声音。然后那些豆子就像被什么赶着,一直往中间聚拢。她赶紧用簸箕把豆子一扣,套上布袋,豆子收好了。

她在犹豫着要不要对那些声音说谢谢,但她不敢说。她把布袋扎好,刚把豆子拖到屋子里,天就哐的一声落雨了。她看着暴雨里的院子,想着,鬼在雨里会是什么感觉,她忍着没问,只是看了雨中那些看不见的鬼魂很久。

神婆说: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鬼的声音。看我没反应,追问了一句:你不信啊?

我说:我只想知道,你能帮我阿母吗?你想帮我阿母吗?

神婆不管我,继续说。

她说那一天,最高兴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原来自己不是水耳朵。

她忘了从几岁开始,就发现自己偶尔能听到一些“多余”的声音。那些声音她听得不是很清楚,也没认真去辨认,但就突然凭空在了。

她一度认为这就是水耳朵。也不懂从哪一代人开始的说法,水鬼投胎的人都会是水耳朵,上一辈子耳朵里的水还没流干,这辈子,耳朵总要汩汩流着上辈子的水。水耳朵的人在水里是听不到声音的,都让水堵住了。水耳朵的人下不了海。

这个秘密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毕竟,据说长水耳朵的女人还会招来长水耳朵的孩子,被人知道是水耳朵,可不好嫁人。

然后那天她确定了,原来她只是可以听到鬼的声音,她不是水耳朵。她开心了好几天。

我问:那你耳朵流水吗?

神婆回:流啊。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是水耳朵?

神婆咧嘴一笑:就不是。

神婆又继续往下说了。那时候她虽然才六岁,但她可聪明了,听得到鬼说话这事,她一个人都没说。她说,六岁的她就知道,一旦开口和那声音说话了,她会过上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她问我,有没有发现,咱们这儿神婆很多,神女很少。偶尔有年纪小的神女,从她被认为是神女开始,就被供着。虽然咱们这儿和神亲,但谁会娶一个神女当老婆啊,谁敢和一个神女睡一张床啊。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岁才突然开始当神婆的。神婆说,那是因为,即使要当神媒,也要先把人间该有的好事都先经历过,这才心甘情愿。

神婆说,她那时候哪懂嫁人那事,她就看着人家穿嫁衣的时候真好看,看见老人被自己的子孙簇拥着时笑得露出所剩不多的几颗牙,觉得挺可爱。所以,她不能当神女。

出阁前,她就和咱们闽南海边任何一个女孩子一样,窝在家里帮忙做家务、织网、学做衣服,以及见习所有侍奉祖先和神灵的仪式——从她稍微懂事,她阿母就和她唠叨:咱们这,女人嫁过去,不仅要接管一个家庭,可还要接管一个世界,除了看得见的家人,还有看不见的祖先和神灵。何况,看不见的还有自己家人的精神世界,那还得请祖宗和神灵帮忙。

阿母还担心她不信,讲了许多故事。她当然相信了,但她依然乖巧地听着。

她长大了,然后被安排相亲了。她挑了其中一个男人,她嫁了,她怀孕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走在小镇上,看到有小孩跟着一个女人去买菜,她知道,那是她五年后的生活;她看到有中年妇女在女儿出嫁那天哭得差点昏厥,她知道,那是她二十年后的生活;她看到有老妇人被媳妇咒骂,一个人窝在墙角唠叨,像是对神明偷偷告状,她想,好吧,这或许是她三十五年后的生活;她也看过已经瘫在厅堂里的老人,她想,那或许也是她的一生。

虽然很多人不甘愿活成一样的故事,但她从小就觉得,人生有确定的情节其实挺好的,不用另外找活法。相同的活法里,还是有不同的滋味的,她觉得这样就挺好。

这二三十年,唯一算得上出格的,就是她戒不掉偷听鬼说话。

她心里难受的时候,就去听鬼说话。

第一次听到鬼说话后,她一度到哪儿都张着耳朵,却发现,根本没那么多鬼。经过了许多年的探索,她才大概知道了,就两种地方鬼比较多。

一个是神灵送鬼魂们离开的据点——那是顺顺利利从人生毕业的鬼,像火车站一样,每隔几天大家等在那儿,等着一起离开。那个站点,经常几天换一个地方,她偶尔撞上一次,感觉像中了奖,找个借口掩饰,就窝在那边,一听大半天。

神明选择的地点总是太随意,一会儿在晒豆子的院子,一会儿在某户人家的厨房,有时候还在某个厕所里。有次她就在厕所里撞上了,她假装便秘,在里面一直蹲着,听鬼魂们唠里唠叨讲人生的滋味,直到脚真的麻了,不得不起身。

走出厕所的时候,神婆认真地想,如果自己离开这世界前要到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厕所,她还会来吗?然后她再一想,对哦,鬼可能闻不到味道。

但她发现,神明选厕所的次数还真多,这让她阿母一度以为,她肠胃不好,每次一上厕所,总要上半个时辰。

另外的地方,更是分散且随机的——那些被困住的鬼魂,它们死后就窝在生前最纠结的地方,而且不断重复着自己最纠结的那个问题。

她最喜欢发现这样的鬼魂,好像小时候去海滩上戳一个个沙洞,看冒出头来的,是鳗鱼还是螃蟹。

讲到这里的时候,神婆抬头问我——当然塞了一颗瓜子:你家出门左转第一家肉店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

神婆说:那里就有一个鬼。你知道它不能离开的原因是什么吗?

我当然不知道。我还是问:所以你能帮我阿母吗?你想帮我阿母吗?

神婆吐出瓜子壳,继续说:它就是生气自己当伙计卖了一辈子肉,但一口牛肉也没吃过——他老婆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说法,说佛教徒不能吃牛,吃了,就对自己小孩不好,所以他就一直忍着。但他闻着觉得太香了,在脑子里,他已经想象了无数次吃牛肉的样子。终于到要死了,他鼓起勇气哭着问自己老婆:我能吃点牛肉了吗?就一点点也可以。毕竟是最后时刻,家人赶紧做了牛肉汤,刚喂进去一块牛肉,还没来得及嚼,他就死了。她说,每次就听那个鬼翻来覆去地讲,那肉已经到嘴里了,他刚要嚼,然后,他死了。又说,那汤汁已经到喉咙口了,就要下肚了,然后,他死了。

说到这儿,神婆自己笑了。我没笑,但她还是很严肃地对我说:不可以笑,虽然许多人到死都不甘的事情,在别人听来都那么搞笑。说完,自己还是忍不住笑了。

神婆说,其中她最愿意去听的,是蔡氏家庙斜对面那家打锅的。这家一直住着一个鬼,是那个补锅人的儿子。据说那打锅人祖上是明朝的尚书,一家族的人逃避战乱逃到这海角。整个家族南迁的时候可是有两百号人,最终活下来的就他家。他娶了个妻子,但妻子难产走了,不过有了个儿子。他一看有读书样,好像看到自己祖宗的样子,赶忙锦衣玉食加大棍棒子一起给,盯着他好好读书。秀才早早考过了,但举人就一直考不上,他儿子几次想学打锅,或者捕鱼也好,打锅人就是不允。然后有天他推开书房门,儿子悬梁了。

打锅人愤愤不平,儿子的尸骨烧了就埋在自家后院,依然觉得自己的儿子还在书房读书。

神婆说,打锅人没说错,他儿子确实一直在书房里读着书。

她有段时间每天去打锅人家里报到,为的,就是听那鬼魂,从“四书”读到“五经”,从庄子读到老子。打锅人以为这个叫也好的小女孩喜欢看他打铁,还好奇地问: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也好说:很好听啊。

打锅人不理解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喜欢听打铁声,但他也不赶。他说,他家是不可能再出现女人了,这个叫也好的小女孩愿意陪他,挺好。

说到这,神婆还补充了一下:可惜我就只能听鬼读书,但没有办法学写字,要不,说不定我现在也是读书人……

神婆那天晚上和我讲了许多鬼魂被困在人间的原因。她说:你看,这么多人到死还过不去的坎,对我这个又老又臭的神婆,对你这个又小又无知的孩子来说,是不是挺搞笑的。

我不觉得搞笑,因为,我那时候心里在想:我爷爷、我奶奶、我阿母的故事,包括我未来的一辈子,讲出来,被另外的人听了,会不会也挺搞笑的。

神婆说,她就这样偷听了几十年鬼的故事,但从来没和鬼开口说话,而她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和自己说话的鬼,是自己的丈夫。

神婆说,她一直在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披上现在这身命运的。她把自己的记忆找了又找,后来觉得,或许是因为她生下了一个儿子。

她生下儿子那天,丈夫讨小海回来,手上都是黏稠的海泥,他把手洗了又洗,这才敢抱。一抱,就不舍得放。她看着高兴,然后就自己念叨了:皮肤那么白嫩,哪像以后要去海边讨生活的人?手指那么长,明明是拿笔的手。

她就随口这么一说,她丈夫先是很高兴,说:就是就是,咱儿子就是和咱们不一样。然后就突然不吭声了。

过了一段时间,她丈夫和她公公一起来找她,说,他们决定要赌一次,讨一次大海。他们说,南洋恰好有商人来定了一批布料,他们算过,押运一趟往返,扣去租大船的费用,还能挣个几百两。几百两什么意思?神婆说,当时她丈夫这么问她,她还没答,丈夫自己先答了:咱们就可以算不那么穷的人家。

不那么穷的人家能干吗?也好问。

她丈夫回答:可以把儿子送去学堂上学。

去学堂上学可以怎么样?

丈夫回答:就可以不用像我们一辈子浸在海水里。

丈夫还说:其实咱们祖上原来也是个什么大学士,逃到这来的。来到这里后,咱们都被生活按在海水里,都忘了,咱们是谁。

其实那神婆是不信的,因为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大学士的痕迹。但她丈夫信,她公公信。

直到要出海的那天,也好才知道,这次讨大海真是一场豪赌。上船的不仅有她丈夫和公公,还有她公公的兄弟以及兄弟的儿子。她算了算,夫家这边,除了一个腿脚不便的堂哥,全家族都去了。

她其实心慌过,也动过念头想拦,但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拦得住。

她是站在大普公庙旁边的那块崖石上,看一整个家族出海的。那神婆说,也是直到那天她才发现,原来入海口那块大崖石上,立了高高低低一二十个人形的石头;她以前没注意,那天她看到了,才发现那些石头真像一个个人。她当时还好奇地想靠近去看看,她婆婆赶紧喊住她:离远一点,那都是盼不回丈夫的女人化成的石头,靠太近,晦气。

她一听,吓得赶紧跑。回来就赶紧不断洗手,反复回想,自己到底摸了没有。

她丈夫说的,这一来一回,估计三年。但她的儿子会爬了,会走了,会咿咿呀呀地学说话了,她丈夫还没回。

那些日子,她心慌了就去镇上到处走,窝在不同地方听不同的鬼自说自话。她是想过,说不定找鬼打听,鬼能知道点什么,但她还是没问。

她想着,如果丈夫变成鬼了,它肯定会回家,回来肯定会难过地自说自话,她肯定会听得到。

所以她不问。

三年过去了,无论以人的样子,还是以鬼的样子,丈夫都没回来。

直到第五年吧,自己的儿子已经会跟在她屁股后面去买菜了。那天她刚买菜回家,就听到有声音在说着:我不应该离开我妻儿的,我不应该离开的。

她先是哭了,才想到要赶紧找,确定下眼睛会不会看得到,如果眼睛看得到,自己的丈夫就是活着的。

她循着那声音,找到自己的房间,真真切切听到那声音在说话,但她没看见人。她想,自己的丈夫会不会调皮,躲到床底下了。她趴下往床底看,没有。她想,会不会躲到了衣柜里。儿子不知道为什么在厅堂哭了,婆婆抱着他进来找也好,看她满眼泪水,笑着问:你想你丈夫我儿子啦?

也好摇头。

婆婆想了想,突然也哭了:难道他不在了?

也好摇了摇头。

丈夫的鬼魂回来整整一周,还不是神婆的也好,还是没和她丈夫说话。这一周,她的丈夫一直重复着那句话。她就扛了三天,实在扛不住了,带着被褥跑到厢房去睡。但那声音太大了,一直在整座房子里回荡。她听得实在难受,就背着自己的儿子到小镇上去晃。

这小镇,铺天盖地的有海浪声、风声和一个个人的声音,以及,只有也好知道的,一个个鬼魂重复的讲述。她漫无目的地背着儿子,在小镇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晚上才回去。回到家,每听自己丈夫讲述一遍,心就拧一下。

婆婆觉得她是生病了,先请来了医生。没用。又请来了神婆。婆婆请来的神婆一走进屋子,一看到失魂一般的也好,气呼呼地说:闺女,你都知道的,你开口问吧,这是你的命。

神婆一分钱没收就走了。婆婆陪着神婆出去。也好的儿子在睡觉。也好开口了。话还没说出来,泪水先潺潺地流。

她终于说了:我知道你死了。

丈夫的鬼魂听到也好的话,安静了一下,估计是愣了,然后,就号哭起来。

在婆婆回来之前,也好已经大概知道了丈夫他们讨大海的遭遇: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船快开进台湾海峡的时候,其中一个族弟说,听说台湾的高雄那里来了一些商人。那时候的台湾高雄,很多外国商人,很多外国货,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那边也有倭寇。可能是买的东西太多了,大家吹嘘的嗓门太大了,他们装好货品,准备第二天起航回家,结果当天晚上就被割喉了。让神婆觉得愤怒的是:她丈夫已经当鬼了,还不知道,到底是哪群倭寇割了他们的喉。因为,那群倭寇都戴着鬼的面具,而且抢完就开着船走了。

自己当了鬼竟然还是没法知道仇人是谁,你说鬼有多窝囊——也好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还是结结实实地生了气,吐了口痰,再继续往下说。

那丈夫的鬼魂,把故事从下午讲到晚上。她做饭的时候,听着;洗碗的时候,听着;给婆婆打洗脚水的时候,听着;哄儿子睡觉的时候,听着。

听到其他人都入睡了,自己丈夫的鬼魂也讲完了。

也好说:我都知道了,那你走吧。

丈夫的鬼魂说:我不走。然后,又绕回原来的那句:我当时不应该离开我的妻儿的……

神婆睡了一晚好觉,虽然迷迷糊糊中一直听到丈夫的鬼魂重复讲着那句话。她才知道,很多人的内心不怕苦难,怕的是不安定。

只不过,神婆刚睁开眼,听到的还是丈夫的鬼魂重复讲着那句话。虽然理解的,恰恰因为鬼魂什么事情都干不了,就只能说话,就如同老人很容易是话痨,也是这个道理,但她听得头实在疼。

她劝不动丈夫的鬼魂,但又无法让自己听不到鬼魂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是长在自己的脑袋里了。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和谁说,又怎么说得清楚。

这样的生活真的太难受了,那鬼魂的话一直往她脑子里钻。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她婆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也好,也好也不说。一天早上,也好刚起床,婆婆就拉着她到大普公庙来。婆婆说,也好,和人不想说或者说不清楚的事,就和神明说。

也好抬头看着大普公,大普公的神像被塑造成眼睛睁得大大的双眼皮,看上去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

也好跪下来,闭上眼,双手合十,小声地问:大普公您听到吗?

没有声音回应。

也好又问了句:这世界上都有鬼了,是不是应该要有神啊?

没有声音回应。

也好挺失望的。她想,如果没有神明帮忙,她如何和自己听得到的丈夫的鬼魂相处下去啊?但她还是站起身来,对自己婆婆笑着说:我都和神说了。

婆婆开心地跟着松了一口气,说:知道咱们这儿为什么要有神了吧?也好点点头。

和婆婆收拾好东西,就要往外走。有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追过来:别走啊,我刚到。

也好愣了,转过身,看看大普公的神像,好像就是他说的话。但那神像明明英俊挺拔,声音听上去却像是个胖子,喘气的声音真重。也好犹豫着,仍跟着婆婆往外走,只听那胖胖的声音说:你就不能体谅下神吗?你就不能等一下吗?

神婆说到这儿,转头一直看着我,可能希望我问她。我于是问了:你后来看得到神吗?他到底胖不胖啊?

神婆开心地赶紧回:神如果显像的时候我就看得到,但鬼已经没有像了,所以我看不到。然后说:那大普公真是大胖子,他当时托梦给那个造像师傅的时候,肯定不诚实了。说完,自己捂着嘴哧哧地笑。

那个早上,婆婆带着也好的儿子就在庙里玩,儿子把石马当马骑,把神轿当轿子坐。而也好和大普公——她认识的第一个神明——说了一上午的话。

也好说,大普公讲话时老爱挨人很近,或许是要表示亲近。她挪旁边一点,就感觉声音也跟着过来一点。毕竟第一次认识,她也不敢太无礼,就抠着脚指头,硬着头皮和神这么聊下去了。

她问:鬼的事情你们神不管吗?我丈夫都唠叨这么多天了,你们神都没有来管。

大普公说:我们管的地方太大,管的事太多了,顾不上。

她问:那我刚刚叫您那么多次,怎么也不回?

大普公说:我们管的地方太大,管的事太多了,顾不上。

她问:那现在怎么办?

大普公说:都知道了啊,自然会去处理。

大普公还说:所以以后你在人间就多帮忙开导一下别人,别这么折腾自己折腾别人还折腾神。我们现在神明可真不够。

也好和婆婆、儿子一回到家,确实听到,大普公正在和丈夫的鬼魂说话,苦口婆心地开导。也好心想,还以为是什么神通,不还是劝吗?唯一的区别,神明知道的事情多点,能举的例子多些。那场开导,真是宏大的开导:一来,持续了三天三夜;二来,中间无论鬼还是神,真的一口气都没喘,也不用喝水润润嗓子。

丈夫的鬼魂,翻箱倒柜讲了自己的一辈子;而大普公,则详细地介绍了神明的业务职责,以及看不见的世界的运行规则。

那场开导终于结束了,也好发自内心地感慨:当神真不容易。大普公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工作风格,也有那种凶巴巴的,一见鬼就问服不服。还有那种出场要带腰鼓队的,真是铺张浪费。

开导结束后,自己丈夫的鬼魂也要跟大普公去庙里待着,大普公这部分还是要求有仪式感的:所有他普度的鬼魂都统一在他庙里集中,七月底天门开,大家再一起骑马升天或者入地。

丈夫的鬼魂来告别了,它说:如果你希望我走,我这辈子就陪你们到这儿了啊。如果你希望我留,我就留着等你一起走。

也好想了想,还是说:你走吧。她想,就当自己丈夫只是又去了趟远航。但她也没想到,自己说完,就难过到不行。

神婆说到这儿的时候,眼眶还是红了,但瓜子继续嗑着,藤摇椅继续摇着。她吐了一片瓜子壳,愤愤不平道:我怎么知道,它从此真不来和我说话了,你说气人不?死也没必要死得这么干干净净吧。

那时候我还小,分不出真假,神婆说着,我就听着。

接下来的故事,神婆突然不想讲了,或许是因为难过。

她就说,反正不知道怎么的,好像小镇上的鬼魂都知道她可以和它们说话,都纷纷来她家找她。也好实在烦了,一次次跑去求神明赶紧带走它们,有些神明来不及开导的,就让也好帮着开导。也好因此太忙了,忙到没法干活,只好和自己的婆婆说了。

婆婆一听,还挺开心,说:鬼都知道你都来找你了,神都知道你都让你帮忙了,那你还不给人说?

也好想了想,也对,但心还是突然一慌:可是我也不确定我是真的听到,还是只是我太难过了臆想的。

婆婆说:不管真的假的,能帮到人就是神了,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