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就此没有过去,只有将来
我十二岁那会儿,我阿母每天都要去烧香问卜。
倒不是求神明,而更像是去找神明们讨说法的。
早上六七点的样子,她挎上竹篮,放一袋粿子,抓一把香,便要出门了。我和我阿妹——你太姨,就赶紧追了出来,跟在后面。
我阿母缠过脚的,穿的鞋比十二岁的我穿的大不了多少,走路走得格外用力,左右左右一扭一扭,两只手跟着像船桨摆动起来。
我和我阿妹——你太姨,一左一右追着她走。太远,总感觉要被抛下了;太近,随时要被手甩到。我们仨,看上去像是一个罗汉领着哼哈二将,又或者佘太君领着杨门小女将。只差没喊:冲啊。
虽然看着这配备,就可以笃定是去烧香的,但总有人不相信地问:这是去哪儿啊?
拜神去——阿母的回答像支箭,在提问者的语气词还没结束时,就当即射到了耳根。
我也是那一年才知道,为什么咱们这庙多:因为人生需要解决的问题真多,一个神明,不够。
庙都是沿着海边修的,像是圈着海的一个个哨所。
从我娘家出门右转,第一座庙是夫人妈庙。夫人妈是床母,男欢女爱以及小孩的事情归她管。庙里墙壁上画满了二十四孝,还有些壁画,平时是用红布遮着的,只有新郎新娘结婚那天才能挑起红布看。
第二个是妈祖娘娘庙。妈祖娘娘的庙里,总是鸡飞狗跳的。乡邻们处理渔获的时候在那儿,打牌的时候在那儿,到了饭点端着饭菜也都聚到庙里吃。边吃边相互逗闹着。我阿母在那儿问卜的时候,总要被打断——有人嬉嬉笑笑地突然冲到妈祖娘娘面前嚷着:妈祖娘娘评评理,是不是我看上去就比她腰细屁股大?另外一个人追来:妈祖娘娘会笑你老来傻,这么大年纪还不正经……
我问过阿母,这妈祖娘娘管什么。阿母回答:妈祖娘娘就是大家的阿母。
第三座庙是关帝爷庙。正中间是关帝爷捧书夜读的神像,左边的墙壁上镌刻着“春秋”,右边是“大义”。神殿层层叠叠的梁柱上垂下一盏盏油灯,星星点点的,像星空。
第四座庙是三公爷庙。他整个脸都是黑的,据说是因为帮皇帝试毒药中毒而亡,因而升天当神的。他管的好像是世间的公正。
第五座是孔夫子庙,第六座是观音殿,第七座是……
我最不喜欢去的,是最后一座大普公庙,大普公庙就在入海口——我后来的婆家这边。
这庙里除了大普公,还有黑白无常以及一尊黑狗的神像。按照咱们这里的说法,有些人死后还会因为眷念、仇恨、不甘等而不愿意离开,这些魂灵留在人间总要搞出点事情,大普公的职责就是普度众生,帮着它们升天。
据说一年到头,大普公都在走街串巷,寻找窝在某些隐秘角落的魂灵,把它们一个个,哄小孩般哄到自己的庙里来。但升天仪式一年只有一次,那就是七月的最后一天,其他时候,大普公搜寻来的魂灵就都暂时住在庙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暗示,我总觉得那座庙凉飕飕的,又莫名有种拥挤感——毕竟这么多魂灵和大普公挤在这么一座小小的庙里,该多不方便。我因此觉得大普公的神像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只有七月才说得上热闹。七月一开月,整座庙陆续排满纸扎的马,到了七月的最后一日,把所有纸马一起拿到庙前的广场上,一匹匹摆好,头朝西边的方向,再一匹匹点燃——按照咱们这儿的说法,这一匹匹马驮着一个个灵魂就此飞天了。
烧纸马的时候,镇上总有人要来围观,眼睛死死盯着一匹匹燃烧的纸马,好像真的在辨认,是谁骑上了这些马。
有人喊着:看到了看到了,它升天了。哭得梨花带雨。有人如释重负:总算走了啊。我看不到他们眼里的东西,但我看到了他们,千姿百态的,我在想,或许他们看到的从来就是他们心里想的,或许,人从来只能看到自己心里想的。
阿母确实看上去太不像去拜拜的人了,她兀自往前冲,嘴里还总要咬牙切齿地念叨着:不应该啊?凭什么啊?我不服啊……
每到一座庙,就把那袋粿子一放,点上三根香,开闸泄洪般,噼里啪啦说着想问的事情,然后拉着我们坐在长椅上,自己却突然很爽快地闭上眼睛,真真切切地打起盹来,留下我和我阿妹定定地坐在位子上。
我阿母打盹是为了等神明。按照咱们这儿的说法,你烧香和神明说了事情,他得花时间去调查去研究。如果赶时间,至少也要给神明十五分钟;如果不赶时间,最好等半个小时以上。
除了妈祖庙,大部分庙是很安静的。偶尔有人边烧香边喃喃地和神明说点什么,剩下的就只有外面的虫鸣和海浪声。微风推着臃肿的香雾缓缓地在庙里游走,很是催眠。难怪镇上那些睡不好觉的人,晚上总爱来庙里打地铺。
我一度怀疑我阿母就是来庙里睡一个个觉的。夜里在家,她总是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直到天亮。
几乎恰恰半小时,阿母就会突然醒来,自说自话:给他的时间够多了吧。
其实也不用我耳朵尖,特意去听什么,阿母问起神明来,简直是用吼的。
一开始是关于我阿爸的:孩子的阿爸还活着吗?在哪儿?会回来吗?
后来变成关于自己的: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我为什么要遭受这些?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再后来甚至还会有关于这世界的:人生值得过下去吗?我为什么要活着?这世界会好吗?
自懂事后,我就没见过我阿爸了,而我阿妹——你太姨,从落地那刻就没见过他。我阿妹喜欢逮住阿母不在,并且我发呆的时候,冷不丁甩出来问:所以阿爸长什么样?
她一问,我就赶紧跑。
不是不回答,是因为,我怀疑我记得的阿爸,是自己想象的。因为那个阿爸,一会儿像掌舵的王舵哥,一会儿像卖肉的苏肉荣,有时候还会像开理发店的剃头张。
我后来想到一个方法:可以从自己身上找阿爸。
我有段时间老爱盯着铜镜看,铜镜里朦朦胧胧的五官,剔除掉我阿母遗传的部分,应该都是阿爸的吧。我用毛笔偷偷画下来,留着大约半张脸的线索,然后盯着我阿妹的脸,又添了二三分。
我把画折叠好藏在内衬的兜里,感觉好像找到了我阿爸。
我觉得我找到我阿爸了。
我阿母用的占卜方式,一开始是掷珓——将两块有阴阳两面的木片,随机从空中抛下,根据阴阳面的不同组合,来表达神明的赞成、否定和不置可否。
阿母掷起珓来,愣是问出了当街吵架的气势。木片两面阴,代表神明否定——我阿母会接:我怎么就不信呢?木片两面阳,代表神明不置可否——您不能不说话啊!木片一阴一阳,表达肯定——您肯定什么啊,您说啊……
阿母言辞激烈地询问时,我总会抬头看神明。
这一尊尊神明,无论哪个宗教哪个来源哪种神通,眼睛总是半乜着,都是注视着你,慈祥悲悯的样子。
看着神像的眼睛,我总觉得他在可怜我阿母,还感觉他在可怜我。
我一感觉他是在可怜我,我总会想哭。
我不知道阿母在这样的眼睛注视中,为什么还能生龙活虎地和神明吵架。
阿母的问卜实在太打扰人了,后来有位庙公建议她还是用抽签诗的方式。为了说服我阿母,庙公说了一个道理:因为这世间的道理,故事才能讲得清楚。
其实我还挺喜欢抽签诗的——小竹筒里装满了竹签,每根竹签有对应签诗号,边反复强调着自己想问的事情,边晃动竹筒,直到跳出一根,然后再用掷珓去确定是否便是神明想说的话,抽中的签对应的是一个个故事,有神话故事、民间传说、历史演义……
拿到对应的故事,如果实在不理解说的什么道理,可以去找庙公或者庙婆解签。
庙里总有看庙的庙公或者庙婆,都有各种来历:有的人是附近村里的私生子,入不了族谱,又没有人收留;有的是流浪汉,跟着自己命运的境遇兜兜转转到这儿;还有根本不知道过去的人……只要他们敢在神像面前宣称“神明叫我留下来伺候”,然后在村民的见证下当场问卜,连中三次,便是神的旨意了。他原来的世间的身份和故事从此一笔勾销,唯一的身份就是这个庙的人了。他的职责就是打扫寺庙以及讲解神明的回答。
我阿母就此,从争吵式掷珓,变成了争吵式解签。
为什么这个故事就说明这个道理呢?这个道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争论着急了,还对庙公人身攻击:你这个自己日子都过不明白的人,有什么资格劝我?
庙公一听愣了,自己躲到一边抽烟去了。有次一个庙婆还被我阿母㨃到哭了起来,嘶喊着:我都躲这里了,为什么还要被这么折磨?我阿母倒大度了,轻拍着那庙婆安慰着:这人生就是这样的。
好像把人弄哭的,真的不是她,是人生。
阿母正忙着和庙公庙婆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我和我阿妹就把签诗拿出来一段段读,日复一日地,我真切地觉得像是神明在和我说故事。我后来甚至还感觉听到了神明的声音。我把签诗偷偷带回家,塞在自己的枕头里,自此,我看着别的孩子被阿爸扛在肩膀上走过,我心里总会想: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有神明每天和我说睡前故事呢。
进一座庙,要一个说法,带走一个故事,然后再去下一个庙讨取一个新的故事。
我当时怎么都想不到,阿母这样的征程,能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进行下去。
我那时候跟在她后面走,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她对自己的人生这么不解?又或者,命运真的可以理解吗?为什么要执着去找答案?
阿母总有莫名的直觉。有次我在胡乱想着,她突然停下来,上半身转过来,下半身死死定住,一副无可奈何但又很生气的样子:我也是第一次过人生,我也不懂。你们不要希望我教你们什么。
原本已经转身回去继续赶路了,感觉不解气,再转身过来,对着我吼:总之,就是不要像我。然后用了一个我没有想到的词语解释:我被卡住了。
阿母怎么被卡住的,她没有再说,但是到处有人说。
这个海边小镇的人,哪有什么精神生活,但人真不能只是靠吃东西活着的,一个人生命中的鸡毛蒜皮和酸甜苦辣,就是别人有滋有味的精神养料。
当我走过菜市场、走过街道、走过庙宇,听到不同的窃窃私语,自然就知道了全部的故事。所以我知道阿母说的是实话,阿母确实是被卡住了,而且是她和整个家族的几代人,因为她,或者说,从她开始,一起被卡住了。
我阿母可能是他们那代人,小镇唯一缠脚的姑娘了。
缠脚在其他地方可能不算什么,在咱们海边这儿,可不是小事——那意味着就是铁定心要当“陆地”的人。
生在海边的人,总喜欢叫自己讨海人——向海讨生活的人。
讨海人无论站在哪儿,都觉得是站在船上,讨海人觉得土地下面还是海,觉得土地随时会像甲板一样摇晃的。不缠脚的人掌面宽,脚才抓得住甲板。
而缠脚的人,把自己的脚尖挤压成这树根一般细细长长的一条,在海边人看来,就是恶狠狠地宣布,要断了和大海的关系——这可太叛逆了。
一定要给我阿母缠脚的是我爷爷,这在当时真是个轰动乡里的事情。缠脚师傅据说是我爷爷骑着送胭脂水粉的三轮车,从泉州城里载过来的。
我爷爷可是入了咱们这里童谣的大人物。你听过“胭脂粉,摇货郎,三轮车,咔咔响”吗?讲的就是我爷爷,讲的就是现在停在咱院子里的那辆三轮车。
我爷爷原来和他阿爸、阿爸的阿爸、阿爸的阿爸的阿爸一样,都是装卸工。
家族遗传风湿病,脚伸进海水就刺骨地疼。生在土地长不出粮食的地方,又偏偏碰不了海水,家族里的几代人个个脑袋各种不服气,个个想法试着各种人生,最终,都是当上了港口的装卸工——海边唯一不用下水又相对挣得多一点的工作。
你看他们不怕出力不怕脏,因为下不了海,只能当装卸工——是命运把他们按在这个角色里的。所以,以后你看到谁被按在哪个角色里,无论你喜不喜欢那个角色,无论那个角色多讨人厌多脏,你还是要看到按在他身上的那个命运的手指头,说不定命运的手指头一松,他就马上脱离那个角色了。
前几代人的命运虽然别扭,但也不至于无路可走。虽然风湿病从这一代完好地传给下一代,却终究神奇地总能代代单传,总可以有男丁。而男丁无论如何还可以走当装卸工这条狭窄的路。
这个神奇的传统,成了这个家族唯一能借此自我安慰,甚至可以可怜地炫耀的点。这个家族的人因此在生孩子这个问题上特别好事,有人结婚,就跟着问,什么时候生小孩?哪户人家怀上了,怀多久了,这家族的人上上下下了若指掌,因为他们休息、吃饭、睡觉前聊的都是这些事情。掐准了时间,哪个人要生了,这家族肯定有人早早在候着。甚至后来小镇的人干脆不计算自己怀上孩子的时间,只要看到那家族有人搬个小板凳,放在自家门口,他们就知道,自家的孩子该生了。
而这户人家要的,就是孩子出生了,探头去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是男孩,咧嘴一笑:运气不错啊。是女孩,咧嘴一笑:下次会是男的。
因此,这个家族曾经一度就这样成为令人看不起又讨厌的家族。
然而,就是这么个家族,突然在我爷爷那一代,奇特的境遇消失了——我爷爷也只生了一个小孩——就我阿母一个女儿。
据说我阿母出生的时候,我太爷爷和我爷爷先是一愣,然后是我太爷爷拍了拍大腿,用说戏的腔调嚷着:这不,老天爷在和我们开玩笑啊。指着我爷爷奶奶说:你们再努力就是了。好像他用这种腔调,就可以强迫老天爷承认这真是开玩笑。
但是第二年,奶奶的肚子没动静;第三年,没有起色……
我太爷爷是拖到第五年才领着我爷爷偷偷去隔壁镇子看医生的。此前没找医生,或许是不敢,又或许一直侥幸着——人对自己害怕的事情总会这样。隔壁镇子离咱们这走路十几里。我听说的是,我太爷爷领着我爷爷,一路哭了十几里走回来的,边哭边喊着:香火要断啦,香火要断啦。
在咱们这儿,这香火的延续可太重要了。
咱们这儿,相信人肯定是有魂灵的。去世后,无论升天、入地府还是游荡在人间,都还是要吃饭还是要花钱还是要生活的——比如过那条河,也会有河鬼出来讨买路钱的。能给这些魂灵财富和食物的,只有他们的后代。
只有一代传一代,每一代都有人勤勤恳恳地按照规定的节日烧香烧金纸,祖宗的魂灵们的生活才有着落。自然,越多子孙烧,烧的金纸越多,这祖宗的魂灵就越阔。
所以我太爷爷的难过,还带着重重的担忧:我怎么能让我的父亲我的爷爷我的祖宗都一起挨饿呢?我死了以后怎么办啊?我要如何向他们解释啊?
厅堂正中供奉着神明们,两旁摆着的是祖宗们的牌位。看完医生回来后,我太爷爷回家一看到厅堂,头就往下低。自此,低着头进门,低着头出门,低着头吃饭,低着头发呆,睡觉没办法低着头,就用两只手捂着脸。
我爷爷和我太爷爷说:你没做错什么,你不要一直低着头。
我太爷爷和我爷爷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错了。
我估计,我太爷爷应该还有无法说理的错愕:人生这么漫长,自己也勤勤恳恳地走,怎么把全家族的路都走断了。
我估计,我太爷爷应该还有无法说理的委屈:这老天,怎么说变就变?哪怕给个提示,或者来个解释也好。
那种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如同卡在胸口的鱼骨,不致命,但就是卡着,而且会越卡越深。卡得越深,胸口越疼。胸口越疼,太爷爷的胸部就越是习惯性缩着,头就自然越来越低了,直到——头低到都可以直接撞到门槛石了。
我自然没见过太爷爷,我只是听我爷爷说过,当时他看着我太爷爷走路,心里那个慌。像头老迈的牛,直直往前杵,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我太爷爷那么多年来第一次脸朝天,就是他要走的那一天。他当时就躺在自己撞到的门槛边上,眯着眼睛,死死盯住太阳,好像他把这一辈子本来应该悠闲晒着的太阳都补回来了。
我爷爷一进门就喊:阿爸啊。
我太爷爷一听喊声,应了句:在这儿啊。
泪水就汩汩地流,然后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嘿嘿,你说,活成这样和谁讲理去?
一句是:金纸烧多点。
说完脚一蹬,一边哭一边笑着,走了。
我爷爷说,那时候第一反应还真不是难过,是带着某种被羞辱的悲愤:我太爷爷活得算什么玩意儿,死得又算什么玩意儿?
我爷爷知道太爷爷的意思:他怕以后没有人烧金纸,他想一次性多带点过去。
我爷爷明白了这个意思,但内心更是不满地责怪:就这么认了,到地府后继续挨这无穷无尽难受的日子?
所以,给太爷爷烧金纸的时候我爷爷哭,吃饭的时候哭,睡觉的时候哭……哭着去拉屎,哭着去给我阿母喂饭,哭着去搬运。边哭边搬运的时候一踉跄,肩上的麻袋子和人一起摔在地上,地上的水瞬间就红了。我爷爷以为是自己流血了,坐在那摊血红里继续呜呜地哭。
直到他听到旁边还有个人哭,一抬头是货主,边哭还边跺着脚:哎呀哎呀,你没流血啊,是我流血啊,我的胭脂没了啊。
什么是胭脂?我爷爷哭着问。
就是城里那些婆娘抹着好看的啊,金贵金贵的。货主哭着回。
我没钱,我命赔你。我爷爷想着反正自己的命也不值钱。
那货主白了我爷爷一眼:我用钱可以买的命可多了,你的我不要。
我爷爷莫名像被雷劈了一样,开窍了。
据我阿母的说法,自那之后,我爷爷不哭了。一开始是靠每天搬运的时候偷点胭脂出去卖,卖着卖着,就托人从南洋买来那辆三轮车,也和南洋的进口商敲定了胭脂成本价,自此开始走街串巷地卖胭脂了。
其实,这小镇没有人关心我爷爷为什么突然不哭了,也没有人在乎我爷爷只生了个女儿,大家的生活各有一片望不到头的汪洋,谁是发自内心管他人的风波的?就是有整个家族的男人一起出大海全部没了,这样的故事大家也就讨论个四五天。小镇的男人对我爷爷这个人在乎的是,怎么这家伙突然有钱了?女人在乎的是,有没有什么最新的胭脂?
但我爷爷见人,总要提起自己只生了女儿这件事情,他已经找到了新的理解方式:我生女儿就是老天要给我们家族安排全新的故事啦,就此要转大运啊。
至于家族的香火?招,招个人入赘不就好了,反正我有钱了!说完之后,我爷爷还是会惋惜:可惜我阿爸看不懂命运,他不知道,和说书一样,故事总有起承转合的嘛。转啦转啦,我爷爷乐呵呵地喊,我们家族的故事从我开始转啦。
自有了这样的认识,我爷爷活得特别有奔头,骑着三轮车,摇着拨浪鼓,用自己发明的腔调喊着:胭脂——啊,水粉!胭脂——啊,水粉!见着俊俏的小男孩,便要开心地停下来,咧开嘴问:哎呀,你是哪家的崽啊?每天傍晚都要站到小镇最高的石头上去,眯着眼,像仔细地打量着属于自己的稻田一样——好像整个小镇光着屁股到处跑的男孩,都是他的女婿候选人。
我曾经在发呆时想象过我阿母的童年,想着想着,觉得可真是别扭。两三岁的时候,我爷爷就每天想着让她和不同的人定娃娃亲,以至于到最后每次看到我爷爷领着我阿母走过来,有男孩子的家人就赶紧让自己孩子躲进屋;阿母五六岁的时候,我爷爷就每天晚上给她一个个分析不同男孩子的家庭和性格……他甚至随身带着两个账本,一个是胭脂水粉的账本,一个是小镇上所有适龄男孩子的名册,每个名字下面,还写着他不断观察后做的批注,遇上特别喜欢的,我爷爷还特意在上面用最上等的胭脂把名字涂红。
我爷爷的魔怔持续了十几年,于小镇来说,像是看了部长达十几年的连续剧。终于,随着我阿母长到十六岁,大家都知道,故事的高潮要来了。
果然,我阿母十六岁生日那一年,刚开年,我爷爷便把整个房子的梁柱都刷了一遍漆;紧接着把厅堂的家具全扔了,换了一套全新的海南黄花梨;最后把门楣的那块刻有堂号的石雕换了,换成有镂空雕花的,还描上了大金字。
女孩子成年礼是不能请客的,我爷爷买了一堆粮油,家家户户地送,然后我阿母十六岁的生日一过,我爷爷拿出他的名册,排好了他认为的等级,把小镇的媒婆都叫来,分了各自的片区,各自撺掇去了。
咱们这儿,结婚一般都是靠相亲,相亲一般一上来就问:你是讨大海还是讨小海的啊?
咱们这儿,人生就分为这两种。
这个问题很重要,想过不同人生的人,生活是过不到一起的。你看咱们这儿,妻子叫“某”,找某的过程,就是找自己的过程。找不到自己前,千万不要找妻子,你找到的某不是你自己,你们早晚会分离的。
总说靠海吃海,其实靠海也不得不吃海,咱们这儿,土地被海水淹渍太久了,红红的,咸咸的,除了地瓜和花生,其他作物都不让活。咱们这儿,一出生,大海就尖着嗓子问人们:你打算怎么和我相处啊?你打算怎么活啊?咄咄逼人、唠里唠叨的,成千上万年地念着,你仔细去听听,海水一涨一退,一呼一吸,潮水上来哗啦哗啦的,下去哗啦哗啦的,问的都是这个问题。
这世界最唠叨的就是咱们这儿的海了。
讨小海的人,胆怯也好,知足也罢,也可能因胆怯而知足,也可能因为知足而胆怯。总之惦念着人间的这点小烟火,就趁着海水的涨跌,跑到退潮后的湿地里,收拾些小鱼小虾小蟹小贝。可以没有船,要有也是小船,就沿着大陆架搜寻自己生活的可能,半步雷池不越。
海好像也愿意犒劳这样的人,只要你按照它划定的地盘、划定的时间去找,它总会留一份合理的口粮在海土里。有时候藏在海土的一个细孔里,有时候埋在沙子底下,有时候就在一片礁石的背面。这样的人生,早出晚归的,像固定时间和海做游戏的玩伴,也像种田的农民,累是累了点,但每天早晨都是面对基本确定的人生,每个晚上都可以拥着自家家人入睡。
讨大海的人不一样。讨大海的人,心里装的都是那唠里唠叨的海浪声:你怎么活啊?你怎么活啊?还是尖着嗓子的。这样的人走出家门就会往海那边看。地面对他们来说就是休息站,他们实际的家在海上,他们活在海浪声里——你怎么活啊?
这样的人最终都会谋得出海的工作,或许运货去其他国家,或者去深海处捕大鱼。这样的人出门一趟得半年甚至一两年,一趟回来的收获能吃个两三年。这样的人出门往往一趟比一趟远,一趟比一趟冒险。这样的人最终很少能把自己的坟墓真正地留在地面上,所以他们经常随身带着神明的塑像,实在遇险回不来了,就对着神明喊:记得把我带回去啊。然后自己就安然随着船被海一口吞了。
我爷爷只给了媒婆一个条件:咱们就要讨小海的人——毕竟还希望他以后不讨海了,随我摇拨浪鼓去。
我阿母倒真没有什么特别的叛逆。她是厌烦着父亲那生硬的意图,但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出生在一个怎样命运的家族里。在这样的家族里,我爷爷必然会有这样的偏执的,她的命运肯定要往这个方向推的,就如同暗潮推着浪,一个个浪头就这样推推搡搡地往前走。但她就是想和我爷爷的意图稍微杠一下,显得自己不至于太没自我,哪怕最终只是激起一点小浪花。她莫名在心里定了个规矩:我先拒绝三十个,此后的再认真看。
为什么是三十个?那也只是随便蹦出来的数字。
我阿母十六岁生日一过,隔天,我爷爷早早起床,假装若无其事地舒展身体,憋着藏不住的笑意,换上新制的衣裳,泡上山里刚来的铁观音,打开家里的大门,然后急匆匆地坐回厅堂正中的位置,跷着二郎腿,头一晃一晃,脚跟着一抖一抖,乐滋滋地等着上门的人。他事先交代好了,就让我阿母按照习俗躲在二楼的阁楼里,阁楼有个小窗,可以窥见厅堂里的情况。他强调自己很尊重我阿母的意思,提醒说,只要一看上眼,就敲敲木梁,他就允了。
我爷爷自信,这十几年来,他日复一日地分析一个个候选人给我阿母听,我阿母总会知道如何辨别的。
第一天来的人真是多,二十个总该有的。有几个还是我爷爷册子上特意用胭脂标出的、心尖尖上的人。这些人在门口排着队,轮流在爷爷乐呵呵的注视中走进来,在爷爷乐呵呵的注视中坐下。
应该是特意收拾过的,大部分人是一整年难得的清爽。他们笑着给我爷爷奉上茶,笑着等我爷爷的问题。我爷爷每看一个,都要先自己乐呵一阵。问的问题,翻来覆去就这几个:打算生多少个小孩啊?都可以随我们家姓吧?
等来的当然是肯定的回答。
然后我爷爷就不断地说着好好好,笑眯眯地看着对方,默默地等楼上的动静。但偏偏左等右等,等不来我阿母敲柱子的声音。我爷爷假装被茶水呛到咳嗽,阁楼上没有回应;假装水一不小心弄湿了衣服,起身回房换衣服,阁楼上没回应;假装回房的时候,不小心磕到柱子——阁楼上还是没有回应。
一个接一个的人过去了,我爷爷的脸笑僵了,心情也实实在在地僵了。等到晚上门一关,我爷爷跑到阁楼下方,踢着那根木柱,着急地问:就没看上?一个都没看上?
其实,我阿母在阁楼上偷偷睡着了,听见我爷爷嚷,赶紧探出头,认真地点点头。
那个蔡三没看上?你看那腿,比我粗壮一倍,孩子将来随他,个个都壮啊。
我阿母点点头。
那个黄景郎没看上?那可是读书的人家,祖上出过秀才的啊,要不是他父亲从京城回来染风病没了,哪会愿意入赘咱家啊。
我阿母点点头。
那个张章章呢?我从小看他就脑子活络,而且长得俊啊。
我阿母点点头。
我爷爷气得跺脚:那你喜欢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