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 这位同学除了四级作弊这个神操作之外，在法学上确实非常认真，围观过许多庭审, 最爱看民事, 照他的说法是民事还能展示一下律师的技能, 刑事就是互相砸法条, 过于和谐, 有的甚至连举证过程都没有, 直接就是庭后递交, 学不到东西。
他的说法很有道理, 路菲菲补充一句：“民事庭确实很热闹, 很有趣。”
法学生露出一抹被看穿的羞涩笑容。
路菲菲又把他的简历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对他说：“除了学校之外, 你tຊ还有没有其他的工作经历？”
实在是没有了, 他去年六月毕业的, 然而一直没拿到毕业证, 也没法找工作, 中间跟学校撕打官司, 上个月刚拿到, 好多单位都不愿意接受他这个因为考试作弊所以没拿到证，还要跟学校打官司的人。
有大律师看中了他桀骜不驯, 还能撕赢法学教授的心气，想让他去，结果他又看不上人家，说事务所太远了, 在异地，他想跟他的女朋友在一起。
路菲菲想了想, 对他说：“我对你跟学校打官司没有任何意见，四级作弊也不是罪无可赦，不过……你没有工作经验是最大的问题。
我这里不是律师事务所，有老员工可以慢慢带你，你一开工，就是一个人在战斗，没有人能带你，也没有时间让你慢慢摸索。
而且，说实在的，学校里的老师，跟外面的人比起来，还是要和善许多，他们到底还是要脸的，而且也讲逻辑性，特别无耻的事情，他们未必是道德感太高不愿意做，只是脑子一下子想不到。
如果我们公司需要动用到法务时候，一般来说，就不是那么的讲道理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明白路菲菲的意思了，如果一个公司有成熟的法务部门，他可以先跟着学，然后再独立操作。
对于一个几乎都是法盲，只对劳动法眼熟，出事了就指望着法务一个人自己玩的世界，他的经验实在不够用。
临走的时候，他对路菲菲说：“我女朋友在的事务所里有一个律师，她在事务所里干了几年，现在想到企业做法务，我觉得她还蛮厉害的，你看……”
“好啊好啊，把简历推给我。”路菲菲连连点头。
当天，路菲菲就打电话给这位陈淑洁律师打电话约面试时间。
第二天一早，陈淑洁就来了。
路菲菲问起陈淑洁为什么不想在事务所里继续干，而是想来企业当法务，她坦诚地告诉路菲菲，自己已经在律师事务所里待了两年，第一年当律师助理，第二年拿下了司考，当实习律师。
主攻的就是经济相关的业务。
她不想继续在事务所里待着的原因，是因为她发现她只想对着案子，不想不停的换委托人，对手难搞就算了，委托人自己不着调，更令人头秃。
何况，律师想再往上，也不是只要官司能搞定就行了，主营业务是拉客户，跟形形色色的人搞好关系，至于真正的法律事务，可以扔给手下人和助理完成。
她不想搞人际关系，只想搞法律。
于是，她一直想转成企业法务，但是她这个只有两年工作经验的人，大公司看不上她。
至于小公司，都是老板亲自动手，什么亲自爬墙，亲自给抢公章，亲自抡大锤……区区民事庭，人家老板也能自己上，根本不需要法务。
路菲菲告诉她：“你进来的话，是在版权组，打官司可能不多，主要是在购买版权和出让版权的时候，对合同的风险进行一下把控。”
“明白，明白，我在律所的时候，帮不少公司审过合同，也发现了不少问题。”
“出过问题吗？”路菲菲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陈淑洁愣了一下，不知道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到底应该回答有，还是回答没有？
说从来没有，会不会让人觉得太假？
说有，会不会让人觉得这人做事太不可靠？
转念一想，说谎也没什么意义，众所周知，围观同行翻车是人生快乐之本，拿同行翻车的八卦当下酒菜是社畜苦难生活之中的一点乐趣，只要路菲菲想查，她随时能查到。
所以，陈淑洁老实承认自己在刚入行的时候，确实弄错过一些东西。
记忆深刻，导致她现在遇到类似事件的时候，都紧张的要命，要来回查看好几遍。
路菲菲点点头，她其实很担心从未出过错的完美履历。
当然，她相信真的有从小就特别谨慎，从小就一丁点错都不犯的人。
但是这种神人毕竟是少数。
大多数人是会犯错的，关键是犯多大的错，事后怎么补救的，由此产生了多少经验教训。
要是一个人告诉她“我从来没出过问题，犯过错”，要么是这个人真的完美无缺，要么就是他不认为自己自己惹过的事不算事，要么就是有人悄悄的替他把锅背了，把事平了，而他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说没往心里去，完全没长一点教训。
陈淑洁坦然的说了一些事，以及事后的处理方案，路菲菲觉得她犯事的原因可以理解，事后处理水平还不错。
路菲菲觉得可以，便让她留下了。
陈淑洁离职的时候，老板热情挽留：“你悟性很高的，最多五年，你肯定就能成为有名的律师，不出十年，肯定就能当上律所的合伙人，你要是去大企业，我绝对不留你，但是这个乐游原……听都没听说过，说不定过几天就倒了，还影响你的简历。”
陈淑洁没有接受。
她跟老板说过，她实在是不喜欢应酬，也不喜欢跟那么多人拉关系。
但老板只以为她是被家里娇惯坏了，缺乏上进心，就一直努力鞭策她。
但是对于志不在此的人来说，越鞭策，就想想逃离。
接到OFFER的时候，HR告诉陈淑洁，上班时间是早上十点。
路菲菲告诉陈淑洁，十点半左右到就行，最好别超过十一点，不然大家点饭的时候，她就没法参与大家的“今天吃啥”大讨论和“凑单摊运费”快乐活动了。
时间是这么一个时间，但是陈淑洁绝对不会真踩着点到的，更不敢照路菲菲说的时间到。
十一点上班，听起来就是那么的不真实。
在她们律所，说是九点上班，经常八点就要到整理资料，有时候甚至得七点。
哪怕前一天晚上是通宵，第二天也得这个时间到，所以很多人晚上通宵，就索性在办公桌上趴一趴。
上班第一天，陈淑洁按照她的工作习惯，早上八点就到岗了。
整个公司里空荡荡，黑漆漆，只有几个地方亮着电脑屏幕的微微幽光。
还有几个熬大夜，通宵没走的，如幽魂一般的程序员，睁着半梦半醒的眼睛，如同恶龙守护着金币一样，守护着他那绝对不能碰，正在跑程序的高贵电脑宝宝。
陈淑洁再怎么都没想过，八点的公司，可以空旷成这样。
她把桌上擦了一遍，打开电脑，洗了水杯。
加了公司的企鹅群、项目的企鹅群、项目拼饭的企鹅群、项目咖啡的企鹅群……
再打开公司邮箱，除了一些人事和行政上的信件之外，还有一份从路菲菲那里转发来的邮箱。
邮件是发给《王者天下》的客服邮箱的，游戏客服扫了一眼内容，就转给了路菲菲。
来活了！
陈淑洁立马精神。
有一家动漫公司，说乐游原的《王者天下》里一个五星角色身上穿着的衣服花纹，是完全抄袭了他们出品动画里的一个角色。
同时列出了大量的花纹对比，还说人物是叠图什么的。
并提出几大诉求：第一公开赔礼道歉，第二马上把这个角色下线并修改，第三索赔一百万。
否则就会发律师函，跟乐游原打官司。
陈淑洁赶紧调查，发现这两个花纹确实高度相似，公司里参考这个纹样的画师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图案，觉得很好看，就学了。
这么说，很有可能是画师看到了那家公司的动画之后，才照着描的。
根据以往的工作经验，陈淑洁忙着看两家公司的稿件，把精力都放到了两份画稿的对比。
致力于找出两份稿件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线条，比如上色方式，哪怕勾出来的小图形一个是圆一个是椭圆，都可以拿出来说事。
十点半，路菲菲到了，要不是因为陈淑洁今天第一天上班，她也不想来这么早。
做为部门领导，她有义务去跟新员工说说话，问候一下是否习惯，然后带她认识一下部门里的其他同事。
结果刚到，就看见陈淑洁的电脑屏幕上有两个图画文件。
还有两份打印件被她拿在手上，叠在一起，对着光，小心比对。
路菲菲走过去：“在看什么呐？”
“就是今天早上转发过来的那个邮件。我在做对比。”
陈淑洁还把自己整理出来的不一样的地方，都展示给路菲菲看。
路菲菲微微张开嘴：“……你对比了很tຊ长时间吧？”
“嗯，早上八点多我就在找依据了。”
“咳……你先停一下。”路菲菲摇摇头。
陈淑洁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拿出做实习律师的端正态度，坐正了，等着路菲菲给她指示。
路菲菲搬了把椅子过来，对她说：“我们这边的情况跟你以前操作过的版权相关之类的案子可能不太一样。
你以前做的应该都是纯原创的吧。”
陈淑洁点点头，她以前帮忙打过的是书籍出版的官司、产品广告设计稿的官司……都是得在“看起来很像”的两件标的物里，扒出不一样的地方，或者从“看起来似是而非”的标的物里，捶死了就是相似度极高。
路菲菲继续说：“游戏里的很多花纹一般来说，都是有参考的，有些没有版权的设计，甚至会直接拿。
比如这个花纹的原始出处是古巴比伦的佩斯利花纹，出处是来自于印度教里的“生命之树”。
对方提供的画稿里的花纹也是，可以说毫无改动。
但是佩斯利花纹，本身是没有版权的，古巴比伦都亡了几千年了。
我让你处理一下的意思，是让你拟个回复的信函，说明这个情况，同时表达我们公司的态度，别以为抢先用了没版权的东西，这东西就是他们的了。不用找出两份稿件的区别。”
陈淑洁心里有些郁闷，等于早上这两个多小时，纯属白忙活、瞎忙活……
她又看了看那个画稿，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佩斯利花纹，不然，她肯定第一反应就是“这东西本来就是公共版权”。
路菲菲跟她说：“以后这种类似的事情应该还有不少，比如同一个桥段，大小姐爱上穷小子，霸道总裁被普通女孩子抽了一耳光之后就爱上她之类的……嗯，所以，著作权法，还有对应的司法解释，还有之前的判罚案例，你都得努力一下了，稀奇古怪的事还多着呢。”
在与路菲菲的对话中，陈淑洁感觉路菲菲好像对相关的法律，以及应对这种警告信的经验挺丰富，就好像处理过很多次事件一样。
她便问道：“以前公司遇到这种事情，一般是争取调解还是等开庭？”
路菲菲：“以前？没遇到过，差不多互相在网上吵一架就算了。”
“那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紧张这封信？以前我的一个当事人，收到这封信都快吓死了，感觉自己好像马上就要坐牢一样。”
路菲菲笑笑：“哦～这个嘛，又没真犯法，怕他干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你的内心真的是太强大了。”陈淑洁由衷地夸赞。
路菲菲会这么镇定从容，完全是因为……经验。
她在自己的时代，收过两次“视觉中国”律师信，说她用的图侵犯了他们公司的版权。
但那两张图是她自己在旅游的时候拍的照片，后面公司项目正好需要，她就随手摆了上去。
那些照片，都是她发在网上的旅游攻略里夹着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