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闻此一生 凝陇 17417 字 1个月前

看着她上车后, 陆世澄从车前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上车。

闻亭丽摆出一副冷淡的态度,但内心一点也不平静。

数月不见, 他的身形似乎更高挑了,五官和轮廓也深刻了几分,从前他的气质介乎于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间, 现在渐渐偏向于成熟了, 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通身是清雅的风度,让人情不自禁想多看几眼。

一贯优异的语言能力在这一刻骤然失灵,她甚至拿不定主意该用哪句开场白狠狠刺他一下。

我还以为陆先生已经死了呢。

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还回来做什么?!

在这些幻想出来的对话中, 闻亭丽逐渐淡忘了当初他们两个是因为什么缘故而闹翻, 委屈的情绪反倒在心里越煮越浓。

突然间, 她的眼泪就像一锅刚煮沸的开水,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她故作坚强昂起头,充满心酸地用手背擦了把泪水。

假如这时候陆世澄停下车帮她擦眼泪, 她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的。

他没有手帕的话, 可以像上次那样用自己的手背和袖子帮她擦, 她不介意。

然而,身边的人毫无反应, 车倒是越开越快。

最好大吵一架才好!她恨恨地想。

在外头冻了那么久, 车厢里却异常温暖, 骤冷骤热之下, 鼻腔便有点发痒,冷不丁就打了个喷嚏, 她正不知如何挑衅他, 这下福至心灵, 借着那股残存的痒意连打好几个喷嚏。

陆世澄的车座上有外套,她看见了。

她在给他机会主动向她低头。

他做不到对她的感受置之不理的,他在她面前有多绅士和体贴,她比谁都清楚。只要他一时忘形把自己的衣服披到她身上,她就顺势扑到他的肩膀上,哭他个撕心裂肺,骂他个狗血淋头!

不出所料,她一打喷嚏,他就下意识踩住了刹车,静了片刻,反身从后座把自己的外套拿起来,但只是放到她膝盖上便立刻离她远远的,压根没给她靠上来的机会。

为了不碰到她的身体,他的胳膊伸得要多长,他的身躯离她要多远有多远,简直像在变戏法!

他怎么不索性把那条胳膊当场剁下来呢!

闻亭丽没好气地把他的外套扔回他的膝盖上。

“我不要,请拿走!”

他望着前视窗,再次发动汽车。

之后的一路,闻亭丽赌气不再发出任何动静,而他也仿佛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动静,车开得飞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汽车忽然刹住了,闻亭丽不肯转过来,怎么突然停下来了,要向她道歉么?不管他使出何种手段,她也是不可能再轻易接受的。

过了几秒,后脑勺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转头看去,他果然正专注地望着她,然而,他马上提醒她看车外。

【你可以下车了。】

闻亭丽定睛一看,原来这么快就到了她家门口,陆世澄甚至周全到将车停在前庭的台阶面前。

这样她不必再冒雪就能进家门。

可是,除了周到,再没有别的。

今晚的他简直刀枪不入。

很好,她面无表情拉开车门,硬梆梆地说:“谢谢!”

陆世澄一手扶着方向盘,两眼注视着前方。

闻亭丽把自己脚上的两只靴子脱下来拿在手上,赤脚走在雪地里,忽又反身回来对着窗内说:“明明白告诉你:今晚我只是凑巧去附近的朋友家里做客,而且先前我确确实实被人跟踪了,这一向被人跟踪了不只一次,不然我也不会那样慌张地撞到你身上——不管怎么说,今晚谢谢你!后会无期!”

撂下这话,她头也不回走进楼里,进入房间,也不开灯,一头倒在床上。他还恨着她,她又何尝不恨他!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要见到他,这样大家心里都干净。

发了一晌呆,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明天还有工作,她才没空跟不相干的人生气。

她打开衣橱拿出浴袍,预备洗个澡就上床睡大觉。忽然觉得不大对劲,上楼这么久了,却一直没有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忙走到窗前探头向外查看,意外发现陆世澄的车仍停在台阶前。

他人不在车上,而是在车下,雪地里,那道颀长的身影十分显眼。

闻亭丽不由得屏住呼吸。

陆世澄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很警惕的样子,将树下、路灯旁、她家的台阶前都细细检查了一遍,略一思忖,抬头向闻家那扇黑漆漆的窗户看过来。

闻亭丽忙躲到窗帘后方。

再向外看时,陆世澄已经发车走了。

她不由得有些失神。

他在楼下察看什么?难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莫不是——

笑容骤然回到了她的脸上。

他在担心她的人身安全。

是因为她刚才那番话么?

仅仅因为她说有人在跟踪自己,他就沉不住气了。

枉他前头表现得那样冷静。

最好他一辈子都别在她面前露馅才好。

她心里的沉郁一扫而光,哼着歌去盥洗室洗澡,上床后,津津有味地琢磨着今晚的事,心里一忽而酸涩,一忽而甜蜜,一忽儿喜悦,半晌才睡着。

新年这几天,沪江大学放假,剧组也停工三天。

闻亭丽反倒比放假之前更忙了,学校里有庆祝活动,社会上的一些宴会也陆续向她发出了邀请。

这其中,有电影协会一年一度的年会,有段妙卿温冠华等知名前辈影星举办的中式家宴,还有高家董家等商界名流举办的西洋派对。

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事。这些发给她的帖子中,无一例外地写着“尊敬的闻亭丽女士。”

这意味着,她的名字在社交场合有了一席之地。

这是一个人在社会上有影响力的开始。

闻亭丽为自己感到骄傲,成日里忙个不停。

这天,高筱文给闻亭丽打电话,叮嘱她晚上早点来参加宴会。

忽听片场传来吵闹声,闻亭丽忙放下电话过去看,原来是煤精灯突然坏了两盏,黄远山正在那儿发脾气。

“头些天就闪过几回,早让你们送去修,你们只互相推,这下好了。别的戏也就算了,最后这场戏对灯光要求极高,你们让我怎么拍?”

众人忙劝黄远山消气,商量一番,谭副导去找人来修灯,只是换零件少说也要几个小时,白天的这场戏看样子只能挪到晚上十点以后来拍,这样才不至于浪费胶卷。

“周老、温姐、闻亭丽,这安排没有问题吧。”黄远山愁眉苦脸征询大伙的意见。

温冠华率先表态:“我是没问题的。”

“我们也没意见,前头精雕细琢,没道理最后的重头戏敷衍了事。”

在拍戏这件事上,闻亭丽一贯吃苦耐劳,自然也没二话,只在心里盘算,晚上自己依旧可以去高家参加晚宴,大不了九点多就往片场赶。

只是今晚恐怕要拍到凌晨了,这样想着,闻亭丽抓紧时间去办公室给周嫂打电话。

一去,里头已经有人了。

是罗殊红,她将自己的脸正对着门口,一边打电话一边密切注意着外头的动向,声音也压得颇低。看到闻亭丽过来,她非常从容放下了话筒。

闻亭丽向她凝望,罗殊红却大大方方向她打招呼。

“收工了?”

闻亭丽暗暗瞥向她身后,除了一台电话机,什么都没有,她沉静地点点头:“对,刚收工。”

周嫂在电话里得知闻亭丽要晚些回来,倒也没说什么,只说:“今天柳先生和柳太太还是不在家,听说柳太太有好些亲戚在香港,怕不是趁新年放假坐游轮出去玩了。”

闻亭丽沉吟片刻:“回头我自己再打听打听。小桃子还乖吧?告诉她,姐姐今晚就杀青了,明天带她去兆丰公园玩,嗯嗯,您带她早些睡。”

等闻亭丽卸完妆赶到高家时,时间已是六点半。

高家这等新贵,向来最讲排场,今晚的场面有多盛大自不必说,厅里的客人简直可以用川流不息来形容,闻亭丽在门口一露面,就有不少客人好奇朝她看过来,高筱文赶出来迎接,那头有人欢笑着招手,“闻亭丽。”

花厅里花花绿绿全是人,左边的高背沙发上坐着当红女明星玉佩玲,她里头穿件烟蓝色低腰长裙,外头披着油光水滑的雪白裘领,头上是水钻发箍,气质是一等一的出众,身上喷着在巴黎guerlain专门定制的香水,端的是香风四溢。她身旁围绕着的这帮青年男女,无不也是精心装扮,那个名叫陈茂青的经理也在其中。

右边则是务实中学的一班旧同学,与左边的珠光宝气比起来,这边显得清新朴素,一团学生气。

闻亭丽主动过去跟玉佩玲打招呼,一来她们两个打过交道,二来玉佩玲算是业内前辈。

“好久不见了。”玉佩玲对闻亭丽倒还算客气,只是习惯了被人捧着,态度不免有些散漫。

“是呢。”闻亭丽笑答,忽觉侧方射来一道锐利的目光,就见玉佩玲的经纪人正满怀敌意地打量她,不过他旋即收回视线,笑哈哈跟别人说起了话,仿佛刚才的那一幕不过是闻亭丽自己的错觉。

闻亭丽倒有点知道这个陈经理为何如此,黄远山同她分析过,她跟玉佩玲算是差不多的类型,在电影界这叫“撞型”,是大忌。

陈茂青好不容易把玉佩玲捧到今天的地位,远没有红够呢,自然不希望看到一个更年轻的竞争对手冒出来跟玉佩玲抢角色。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那天黄远山对她感叹道,“你是在我们黄金影业出道的,陈茂青没办法再把你弄到他那边去,势必会替玉佩玲防着你,《南国佳人》没火也就算了,一旦火了,你就有机会领教他那些手段了,这方面陈茂青可是臭名昭著的,这话你先放在心上,总归小心些为妙。”

闻亭丽在脑海里回想着这些话,面上却一点没露出痕迹,依旧兴致盎然同对方打了声招呼,这才走到这边,挤在朋友们中间坐下。

赵青萝从燕珍珍手里抢过一本书塞给闻亭丽:“你快看,燕珍珍可大出息了,几日没碰头,她居然在学校里闷声不响写出一个剧本,我还说,这剧本说不定以后你来演呢。”

燕珍珍伸手欲夺回,闻亭丽早跳起来躲到另一头去了,燕珍珍只得用手捂着脸。

“闻亭丽,你要是敢笑话我,我就跟你断交!”

闻亭丽不容分说翻开扉页。“在务本念书的时候你就爱写这些东西,噫,《是福不是祸》,这是剧本名字吗?”

往后读了几行,闻亭丽欢喜地说:“欸,真不错!你等等,你别抢,你让我看完行不行,要不这样,明早我把它拿给黄姐看看。”

那边有人唤闻亭丽,是潘太太,闻亭丽忙迎上去:“潘太太。”

潘太太今晚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边还带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潘太太的子侄。

“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闻小姐,她还在大学念书。”潘太太笑呵呵拉住闻亭丽的手,“他们三个是我们潘家年轻一辈中最成器的,肯念书,为人也还算忠厚,今晚高家如此热闹,我带他们出来走动走动。”

几位公子一看见闻亭丽,眼睛便是一亮。

“闻小姐,你在哪间大学读书?念什么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