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看着眼前的少女, 水红色裙衫,泥金半臂,亭亭如初夏的莲。在她身上,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当初崔十二娘的娇憨。
不由叹息:“这些年, 十二娘过得很不好么?”
便是袁照把所有可能都想过,也没有想到皇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问她母亲过得好不好。当时怔住, 然后眼泪忽然下来了。
嘉语由着她哭, 到差不多了才叫侍婢打水来,服侍她净面。
“我听说十二娘只得你们姐妹两个,便猜她这些年, 恐怕不是太容易。”嘉语道,“不然,何至于让你这般铤而走险。”
“便没有这些事, 我也会想出人头地。”袁照低声说。
又自悔失言——她也不知道, 这些不宜宣诸于口的野心, 为什么竟然这么顺畅地说了出来。也许是她知道皇后不会怪罪;也许是过去许多年里, 皇后姐妹给她留下的印象——她们都不是甘愿雌伏于闺训的人。
“你不喜欢羽生么?”
袁照笑了一下:“安城王很好。”但是他不是她的野心。
嘉语便不再往下问。没有问她为什么会进青云寺,如何结识萧珏, 怎样问善钟要了镯子, 又从哪里得来那支廿年前的金笛,在合适的时候吹响。
“我知道永昌王用了你的诗——诗写得很好。”
袁照道:“怀璧其罪。”
嘉语点点头:“如今你要去国离乡, 这笔账, 你还跟他算么?”
袁照跪下来求道:“求皇后让永昌王送我去金陵。”
这是要清算了。嘉语犹豫了一下:“永昌王父祖英烈, 王太妃与你母亲又是手足至亲——”
袁照微笑道:“我没有兄弟,表兄送我出阁,也是情理之中。”她低着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十二
崔七娘和周昕说:“……除非她能攀上圣人,那就是元三娘养虎遗患了。”
周昕道:“我给阿娘惹祸了。”他没想到袁照有这等本事,逃离青云寺也就罢了,进宫——她竟能跟着李家人进宫!
崔七娘疲倦地搓着眉心:“是阿娘看走了眼……”或者也不是。一开始她看中的,不就是那个孩子的勃勃野心吗?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又要马儿烈,又要马儿驯服听话。
然而事情的走向再一次在这对母子意料之外。
崔七娘失魂落魄地听着圣旨——袁照要封公主,圣人点名要周昕送她南下!她果然实现了她当初的豪言壮语——结交王侯,位比公卿!无论它当初听起来多么可笑。
周昕几乎要疯了,他豁然起身,叫道:“不可能!圣人不会这么对我!”
“你敢伪——”
“拿下!”崔七娘轻轻两个字,戳破了周昕全部的幻想。左右仆从把他按倒在地,堵住他的嘴。崔七娘接了圣旨,恭恭敬敬送了天使出门。
“阿娘!”周昕大叫。
崔七娘按住他道:“阿娘会让圣人收回成命——你不能去,你好好儿在府里等消息。”
他还年轻,就算没了前程,他也得活着——为了她,也为了他的父亲。崔七娘默默地想,她知道周家两条,不,三条人命压在周乐身上,他会念这个旧情。但是这件事过后,圣眷还能剩下多少,却不是如今能想的了。
情分经不起糟蹋。
但是她不能不去。
崔七娘进殿,给嘉语行大礼。嘉语坐着受了,待大礼毕,方才让人扶起她。崔七娘问:“皇后为何要封袁照为公主?”
嘉语无奈道:“吴朝求娶,我家的情况二婶也不是不知道……”
崔七娘咬牙道:“琦娘今年有十三了。”
崔七娘竟肯下这个血本,嘉语讶然道:“二婶这又何必?”
崔七娘涩然道:“……不得不如此。”——难道她舍得唯一的女儿远嫁?如今南边也不知道什么情形,只听说吴主儿女甚多;宜都王人品如何,日后有没有希望……都是没数的事。但是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
嘉语道:“阿昕和阿照的过节我听说了。虽然受了些磋磨,好在没有酿成大错,便是气恼,也不至于把阿昕怎么样。是阿昕有错在先,让她出了这口气又何妨?”
崔七娘便知道袁照瞒了话:也对,她怎么敢讲她不是完璧之身——出了这等事,宜都王能不在意?又不是人人都是周乐那个傻子。她心里笑话自己糊涂了,来找皇后作什么——她该直接去见宜都王!
不不不……须得先和皇后通个气。和亲是国事,贸然搅了恐怕帝后不喜。便吞吞吐吐道:“我情愿舍得琦娘远嫁,也并非全是私心,而是阿照孩子,不能和亲——”
“那孩子怎么了?”
“想必皇后也知道,她从前住在我家里;兴许皇后以为我送她去青云寺,是因为阿昕用了她的诗……”
“难道不是?”
“也不能说不是。”崔七娘道,“皇后倒是想想,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如何肯为外人捉刀?”
嘉语心里突地响了一下。
“……奈何阿昕早已娶妻,李氏又一向贤惠。”崔七娘遮遮掩掩地说,“和亲是国事,我也是怕她误了圣人大计……”
嘉语面色微沉:“二婶。”
崔七娘心里一惊。
“袁家那孩子纵有不是,那也是十二娘的女儿,孤身一人跟你进京。女孩儿名声要紧,二婶慎言。”
崔七娘不响。方才短暂的得意褪去,恐惧与愧疚在心里交织。她知道她对不住十二娘,但是她有什么法子,她有别的路可走么?如果阿照肯退一步,她何至于出此下策?她怎么就不能好好儿在青云寺里呆着?
她慢慢儿又挺直了背脊,慢慢儿说道:“殿下明鉴,阿照不能和亲。”
这话说到第三遍嘉语才明白过来。
一瞬间的毛骨悚然,竟不能言语。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华服妇人。她们年少时候就相识,后来在信都交锋,这一路过来,她也曾是她的左膀右臂,陪她周旋于不同派系之间,处理纷繁的事务,多少年了。
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崔七娘道:“事已至此,我情愿拿琦娘抵罪。”
“然后呢?”嘉语轻轻地问。
“什么然后?”
“你要怎么安置阿照?是让周昕纳她为妾,还是斩草除根?”
嘉语这一连三问,声音都极是轻柔,崔七娘却不安起来,她是知道她性子的。因小心翼翼说道:“我不会亏待了——”
“亏待?”嘉语猛地打断她,“崔七娘你当我傻吗?袁照连羽生都看不上,她看得上周昕?她看上周昕什么?他姿容出众?他才华横溢?还是他姓周?”
“殿下!”崔七娘双膝一软。
嘉语坐得板板正正:“圣旨已下,无可转圜,永昌王太妃请回。”
“不、皇后你不能这样——袁照她……袁照她会要了阿昕的命!”崔七娘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