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宫前独孤羽生约了袁照去终南山打猎。
“我会叫上我阿姐。”那少年说。他并不是不明白这个世界对女孩儿的苛刻。
“我还没有见过太子妃呢。”袁照这样回答。虽然太子尚未大婚, 但是人人都知道这桩亲事势在必行。
“我阿姐啊……”独孤羽生挠头,“唉,凶得很……像我娘。”
袁照笑了起来。
即便过去很多年,袁照想起那个少年的样子, 都忍不住笑,笑到眼泪都要掉出来。
她没有赴约。
那天她指挥侍婢准备东西,骑装, 幕篱, 帔子,弓箭,割肉的匕首, 孜然,蜂蜜,酒, 盐, 金疮药, 侍婢笑话她:“姑娘也是操心, 这些安城王都不备么?”
她坐在胡床上,有一下没一下荡着白生生的脚丫子, 垂下来细细金铃, 璎璎碎响:“他是他,我是我, 而且——”
忽然侍婢通报, 说二郎来了。袁照趿着木屐往外走, 果然看到周昕,劈头但问:“表妹要和安城王出去?”
“表哥从哪里听来这话,”袁照笑道,“是独孤娘子相邀——”
“这就奇了!独孤娘子人在深宫,既没有见过表妹,也没有听说过,怎么就起了心,要邀表妹出游?”
袁照一时语塞。
幸而侍婢送饮子上来。袁照给周昕斟了盏乌梅浆,笑盈盈道:“表哥这急匆匆过来,渴了吧?先饮一盏。”
周昕尝了半口,摇头道:“淡而无味。”招手让侍婢上酒。
袁照并不十分记得那个晚上——她努力让自己忘掉它。
她当然推拒过,挣扎过,哭喊过,但是无济于事。侍婢被关在门外。她听到她的哭声,慢慢儿哭声也没了,也许是被人塞住了嘴,她想。她的灵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底下受苦的肉.身。没有人来救她。
到事毕,那人出去,侍婢奔进来的时候,她看到她脸上的血。
她自个儿脸上想必也都是血,青的肿的。她低声说:“我要沐浴。”
侍婢放声大哭。
“哭什么。”她说。声音干哑,疼。
“婢子这就、这就去和夫人说……”
“回来!”袁照叫住她,木木地,“我要沐浴。”
侍婢怔了一下,她不知道自个儿家的娘子为什么能这么镇定,她心里忽然恐慌起来,她慌慌儿地想,娘子不会是、不会是想——
崔七娘一耳光打在周昕脸上。
她从未下过这样的重手。周昕被打了个趔趄,脸上浮起很清晰的手指印,指印间诡异的笑容。
“孽子!”崔七娘气得浑身发抖!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儿子能做出这样的事!这就是她的儿子、她悉心教养了十九年的儿子!府里头多少美貌侍婢,平康坊要什么美貌伎人没有——便都不够,好好儿寻访不行么!
阿照是他能动的吗!
阿照是十二娘的女儿!
崔七娘眼前发黑,心口闷得像压了块大石头,她喘不过气来,这件事、这件事比中秋宴上那件要严重百倍。
她能怎么办?
阿照是十二娘的女儿——她能怎么办!
要是个懦弱温顺的女孩儿,找个次一等的门第,找个……说得过去的人……崔七娘忽然想起李琇,那个女孩儿苍白的脸色和周昂的头颅在记忆里交替,周干在长夜里一遍一遍和她说:“那么多箭……”
“五郎死的时候一定很疼……”
崔七娘死死攥住手巾,手巾都湿透了。阿照可不是这么好摆布的人……那是头小豹子,谁敢打她的主意她能咬断他的喉!
更何况——
更何况——
崔七娘听见自己嘴里牙齿咯咯直响,满嘴血腥沫子。把大郎绑了去谢罪?没用的;那还能怎样——
不能留这个祸根。
崔七娘的眼睛慢慢冷下来,在炽热的愤怒过去之后,她冷冷地看着还杵在跟前的周昕:“你怎么收场?”
“我纳她为妾。”
“啪!”又一记耳光,脸颊肿得更高了。崔七娘的声音却是冷的:“阿照会做你的妾?”
“事已至此,还能由得了她?”他就不信了!她一个女孩儿,再本事了得,她能上天?又不是人人都是晋阳。
晋阳是谁?人在前朝也是公主。
阿照算什么。陈郡袁氏,嘿,陈郡袁氏也就占个祖上阔过。
他恨她——一个女孩儿,不安分守己等着出阁,到处显摆什么诗才?她又不能为官作宰,要这诗才有何用?
为什么这等才能却落在这等人身上,岂不如明珠暗投、锦衣夜行?
他这些日子在同伴中受尽了奚落和白眼,他们都笑话他:“再作一首来看看?”
“人家是妙手——妙手空空呀!”
每一句话,不,是每一个字,都让他恨得发狂!
表面还要撑出个翩翩君子的风度,然而他心里、他心里就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母亲让他外出避风头,他原本是答应了,打算等父亲祭日过去就出门。
然而阿照攀上了安城王。
他在那个瞬间发现了自己的岌岌可危:她能给他代笔,焉能不给未来夫君代笔?
“如果她不答应呢?”
“让她有个孩子。”周昕说。
“袁家岂肯善罢甘休?”
周昕阴沉沉笑了一声:“信都是我周家故地,父亲有的是乡邻旧部——”
又一记耳光:“你有脸提你父亲!”
周昕没有动,也没有作声。他不怕。他不怕他阿娘,他是她的骨肉,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他知道她能摆平袁氏。
只是个女孩儿——
袁氏会为了个女孩儿得罪他周家?没见过这么目光短浅的。
“……李氏那头怎么办?”崔七娘问。
“她一向温顺。”周昕说。他没有担心过他的妻子。
崔七娘默然。
她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想好了收场;那未尝不是一个选择,和杀人灭口比起来。但是她终于也没有说话,只挥手让儿子下去,她没有办法看他,她没有办法接受她的孩子是个无耻小人。
袁照不知道这些,她甚至没有去想,水很热,澡豆用完了整整一盒,皮肤被搓出血来,也不知道痛。什么感觉都没有。
“姑娘……”侍婢眼睛一点都不敢错开,她怕,她怕她一个不留意,姑娘就——
她小心翼翼藏好了割肉的匕首。
“姑娘,咱们回去吧,咱们回信都去,让夫人做主——”
良久,浴桶里方才传来细若游丝的声音:“你回不去……”
“姑娘——”
“我也……回不去……”
“可是——”
“夜来……”
“嗯?”
“我没用……”
“不姑娘、姑娘——”夜来泣不成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周家大郎一直都斯文守礼,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就——
那和姑娘什么关系,为什么姑娘要受这种罪?她们姑娘聪明能干,十里八乡都是有名的,谁都知道他们袁家的女孩儿长得又美,见识又高,还写得一手好字,怎么会没用——她们姑娘哪里没用了?
“我……我怕保不住你。”袁照低低地说。
五
灯烧得很亮,太亮了。袁照觉得她没法忍受这么亮的光,她想躲在暗处,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对姨甥的对峙是酝酿已久,彼此心知肚明。
“都是姨母的不是,不该让你们不避男女,厮混在一起。”崔七娘说。
袁照垂着头,她想咬死这个女人!
“大郎是我的儿子,你是十二娘的女儿,”崔七娘推心置腹与她说,“手心手背,姨母怎么都不能看着你们受罚。”
袁照还是不作声,头垂得更低,指甲直直陷进皮肉里,也不觉得疼。
“你们要是两情相悦——”
“夫人!”袁照嘴里突然蹦出两个字来。
崔七娘心里一凉:她喊她“夫人”!
这原本也是预料之中。阿照这么倔强有主意的孩子,怎么可能指望她乖乖儿接受这个结果。也就是大郎异想天开。
她调整了方向:“你是想回信都吗?”
袁照的目光动了动,又不响了。
“你要是回信都,姨母就是拼了被你爷娘索命,也要送你回去。”崔七娘叹了一声,“姨母是老了,你姨父狠心短命的,留了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世上……”她面上露出凄凉的笑容,这倒是真心实意,“谁想孩子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