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熙看住她, 笑了一笑:“我有两个好妹子。”
他从案上拣了一卷文书丢给她。
嘉语翻开来看,却是圣旨,已经盖了玺印。封周乐为渤海王。他从前也是渤海王……嘉语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我知道三娘担心什么,”昭熙说道,“十年之内, 三郎不会是周郎的对手。”他这是往宽里算。如今昭恂的资质难说。也许一辈子都干不过周乐。
嘉语:……
这是制衡。
就像当初昭熙登基, 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周乐的实力威胁一样, 昭恂同样会遇到这个问题。他年幼不能亲政,周乐不但握有兵权, 还有辅政之名, 这个问题就比昭熙要严重得多。她阿兄仗着资历、名分,勉强能镇住周乐——昭恂何德何能?
昭恂不能不仰仗兄长的支持。
“但是三郎总会长大——就像先帝一样。”她完全能够明白昭熙的安排:如果真让昭恂登基,无论朝野, 都不会许姚太后垂帘;去掉姚太后这个选项,就数到她和嘉言。长幼有序, 以资格论, 她还在嘉言之前;但是以周乐辅政,便是去掉了她的垂帘资格。而嘉言是能够得到昭恂和太后信赖的。她就是心里堵得慌:从前先帝和先姚太后闹成那个样子……难道他们要重蹈覆辙?
“阿言与先姚太后不一样, 阿言不贪权。”昭熙道。
“我说的不是阿言!”
“三娘担心的是……我?”昭熙笑了。
“阿兄如堪堪而立,退位禅让不过权宜,是不想谢姐姐受这个委屈。待日后柔然威胁减轻……”柔然固然是极大的威胁, 但是只要去掉了长安这个心腹之患, 柔然的威胁立刻减轻一半, 就算时间拖得久, 五年也就差不多了。
五年之后,昭熙也就三十五岁。他既曾为天子,就不可能再屈身为臣,也没有人能容他为臣——那他还能做什么?显祖是醉心黄老浮屠,修心养性,她阿兄可不是那等人,到那时候要说后悔,可就迟了。
这个位置,让出去容易,拿回来——就算昭恂不与他拼命,昭恂身边的人也会与他拼命。
他就只能做一辈子富贵闲人,小心翼翼,什么沙场、朝堂……通通都不再可能!
“三娘……”昭熙叹息道,“当初,你跟周郎从豫州去秦州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
嘉语怔了片刻,方才垂头道:“这如何能想到。”她那时候只想报仇,只希望她兄长能活着,能活着撑到她找到他的那天。至于以后,天下也罢,权势也罢,她原没想过会得到这些。
“周郎想过吗?”
“他——”嘉语低声道,“他有他的志向。”
“他想过的是不是?”昭熙若有所思,“那三娘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嘉语看他一眼:“那时候阿兄还在广阳王的地牢里。”——被关在地牢里能有什么想头。
“我从小跟着阿爷出征,去过很多地方,打过很多仗,也有过很多次受伤和死里逃生。”昭熙淡淡地说道,“人人都说大丈夫为人处世,当以建功立业为先,我从前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被关在地牢里,看不见天日。”
嘉语从未听她兄长提起过那一段,以她兄长的性子,也不会与底下弟妹诉苦,然而即便是推测,也可想而知当时绝望。
“……我那时候想如果还能活着出去,如果能为阿爷报仇,如果能再见到云娘,我便什么也不求了。”昭熙苦笑了一声,“你看,我甚至没有奢求过还能见到你们。”
嘉语作不得声,她也知道那是人之常情。
“……我没想过会到这个位置,”昭熙停了一下,“没准父亲也没想过……”如果当时父亲顺利进京,应该是会顺理成章让昭恂登基,自己摄政,“如今想来,有时候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以为梦醒来,还在军营里。”
“哥哥——”
昭熙想那大约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承认自己在九五至尊的位置上并不快活。他怀念那些在山野间驰骋,说笑无忌的时光。他是有过这样的野望,不向任何人屈膝叩首——就像大多数人想过的那样,然后他得到了。而与之俱来的责任让他战栗。
“我会离开洛阳。”他说。他知道云娘年少的时候,也有过一些别的想法,去看看外面的样子,江南,西域……是不是像书里写的那样瑰丽。那听起来不可思议,不过他觉得,到时候昭恂应该会乐于给他这样一支人马。
到玉郎及笄,京中诸事,尽可托付于三娘与周乐,何况她还有谢冉这样一个舅舅。
“阿兄不要我了吗?”嘉语听昭熙越说越像真的,不由大为惊恐。她从来没有想过昭熙会离开,离开洛阳,离开她。她重新活过来,不为周乐,更不为冬生,而是为他——如今他说要离开,这让她心里猛地空了一大块。
“三娘长大了,”昭熙抚她的鬓发,喟然道,“以后,就都交给渤海王了,我相信他会好好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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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熙留了嘉语晚饭,她眼睛还是红的。
怕太后看出端倪,也没请她过来,就昭熙夫妻陪她用饭。嘉语抽抽嗒嗒地,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昭熙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这个妹子,小时候那么个样子,哪里想得到长大之后会这样依恋他。
他自知安抚不来,给谢云然使了个眼色,借故退了出去。
谢云然叹气道:“三娘又哭什么,一会儿让冬生看见了笑话你。”周乐不在家,嘉语进宫也带着冬生,这会儿让玉郎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