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没来得及请方策上门, 半夏先来求见了。
她和娄昭成亲近两年。当时娄昭重伤未愈, 也没有大办,不过自家人关起门来吃了席。后来打广阿,娄昭没赶上, 军功比不得段韶;进京之后外放为冀州刺史, 半夏被留在洛阳伺候二老。
半夏侍婢出身, 伺候人是没得挑, 不然也轮不到她做嘉语的贴身婢子。刚成亲时候娄家二老甚为喜爱她,还曾与人说过:“我这个媳妇,比儿子还强。”当然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
到进了洛阳,不满就多了。
娄欧氏带半夏出门应酬,别家媳妇都有名有姓有亲戚, 家世拿得出手,问到半夏——虽然是记作新安方氏, 但是洛阳这等地方, 她从前也跟着嘉语露过面,瞒不住的。便委屈起来,想自家也是仕宦出身, 却婢作夫人,又想娄昭当初是为了救长公主和大将军才受伤昏头娶了她。
半夏的日子渐渐就不好过。她与娄昭这两年又没有个一儿半女——娄晚君都两个了, 娄欧氏说的话难听, 她却无从辩解:头半年娄昭重伤, 后来出征, 再后来两地分居,她倒是想生,她一个人生得了吗?
起初只是委屈被刁难和责骂,后来渐渐回过味来:娄家不敢休她,休了她就是打长公主的脸。便对天家还能来一句“家务事”,大将军那里无论如何交代不过去。如今城中都知道大将军与长公主恩爱,娄家二老怎么都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刺长公主的眼睛——虽然在他们想来,长公主也未必会为了个昔日侍婢与大将军闹。而在半夏看来,知道他们怕什么就好办了。
嘉语听半夏断断续续说了有一个多时辰。做媳妇不容易她是知道的,从前她做过。半夏还只应付一个,她那时候得应付两个。好在如今无须再做。她原以为这个世上就只有她做不好这个角色。
但或者是,大多数媳妇都不容易。那也是为什么当初她父亲非要为她挣一个公主爵位的原因。
娄家肯让半夏进门,一半是娄昭坚持,也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半夏入了方氏族谱。然而半夏进门之后,却一心一意服侍起二老来。嘉语忍不住摇头,这是舍本逐末了,以娄家如今的势头,家里难道缺一个侍婢?
“他们说我膝下无出,又说郎君常年在外,身边需人服侍,”半夏低声道,“说、说要给他纳妾。”
嘉语猜,娄家不敢休她,就只能指着她早点死。她这时候仔细看半夏,她身边的侍婢都生得秀丽,然而半夏脸色灰败,莫说比何佳人,竟连薄荷都不如了。当时微叹了口气,却道:“佳人你怎么看?”
何佳人心里也感慨,当初她见到的半夏,怎样光彩照人的一个人物,怎么才两年不见,竟到这个地步。
因之先嘉语命方策认了半夏这个妹子,如果她果然能嫁给方策,就是一家人,所以特叫了她来,这会儿又问她意见,何佳人领情。想了想说道:“夫人受了委屈,怎么不回娘家,反来求公主?”
半夏抬头看她,是个陌生的婢子——她已经记不得她了。如今的公主府不是从前始平王府,她认得的就只有茯苓与薄荷。她心里忽然慌起来,公主莫非是记恨当初她不经禀报私自跟了娄昭?
娘家?她是自幼就被卖进始平王府,却哪里来的娘家?公主这是不管她了吗?她眉目里的不安落在何佳人眼里,叹息更甚,好端端一个女孩儿,如果不是动辄得咎,无所适从,这才多少时候……
忍不住提点道:“方将军前儿才升了镇南将军。”
要她们公主为从前的侍婢出头,话说不过去,理也说不过去,她如今是刺史夫人,从前旧账,不必再翻。
她记在方氏名下,就是方策的妹子,别人不认,她自个儿先要认了。
半夏还在踌躇。
她是认了方策为兄,其实只见过一面。斯时方策身上匪气尚浓,她虽然只是个婢子,那也是王府里的婢子,迎来送往,见的多是贵人,猛地见到这等人物,心里头怕得很;后来方明芝寄养在娄家,娄家恼恨他们兄妹劫了公主,伤了娄昭,虽然后来方策在嘉言麾下,如今又独领一军,也是自己人,却始终亲近不起来。因说道:“方将军都不曾成家……”
——却哪个大男人来管后宅里的事?
嘉语看了何佳人一眼:“他迟早会成家。且他不成家,就不能管他妹子的事么?他今儿管你,就是做出个样子来,让日后娶他妹子的人心里也掂量掂量——且你们亲近,日后你也好为他妹子出头。”
半夏心里盘算,方明芝如今仍在娄家,要亲近是容易的,她也没那么大架子。况且那些事,过去都两年了,也是到了可以忘记的时候。只是如何把这个话传到方策耳中去,却颇费思量。
……方策上门来看妹子的时候其实不少。
如果她真是方策的妹子,便纵然方家并非高门,也是清清白白、地方上有名望的人家,且方策晋阳长公主门下出身,前程也是尽有的——想必娄家也不敢如此怠慢。这样一想,不由意兴阑珊。
她与娄昭,当时虽然仓促,却是真个用了心的,只道是天长地久,到头来还是要算计。
她沉默,嘉语和何佳人也并不催促她。嘉语想半夏从前也是有主意的人,如今反而没了主意,人总不能把外人的看法看得太重。人心是会变的,没进洛阳时候,是同甘共苦,进了洛阳,娄昭水涨船高,半夏却疏远了她的立身之本——你说公主府也好,方策也罢,她没有依仗,人家就欺上头来。
世间女子大多如此,索性生得泼些,不畏惧人言,日子反而好过,夫君、子女有个忌惮,也知道敬重;反而温柔和顺要脸面的,就只能看个人良心;心里有成算的又好些,一味讨好,换不来什么。
半夏想了这半晌,忽道:“可是他们说给郎君纳妾……”
“夫人就问堂上二老,是要嫡子呢,还是要庶子?”时人重嫡庶,这其间区分,不亚于良贱,何佳人干脆利落地道,“如果要庶子,那就派了人去冀州伺候刺史,如果要嫡子,就让夫人过去——”
“我?去冀州?”半夏吃了一惊。
嘉语却很欣赏这个主意:“佳人说得不错,方家兄妹这里是长久之计,方将军与家族有隙,不愿回乡,身边就只有一个妹子,就在娄家,尽容你亲近……但是既然眼下娄刺史那头缺人服侍,自然是你过去为好。你也不是没有出过远门,不须惧此,待有个一儿半女,他们也就没了借口……”
半夏犹疑道:“可是我去冀州,家中二老……”
“娄家除了夫人,就没有别的婢子了吗!”何佳人喝道。
这一声喝倒让半夏惊醒过来。
她是刺史夫人,她不是他娄家的侍婢!她如今已经不是侍婢了,就是公主,也再不曾对她呼来喝去——她这般战战兢兢,却为了什么。姑翁口口声声要她服侍,实则起居皆有侍婢,实在不须她亲力亲为。
他们不过是为难她。
他们瞧不上她,不想她与昭郎亲近,不想她有昭郎的儿女,他们谋划为他纳贵妾——没有儿女,她在娄家所能倚仗的,就只有昭郎,一旦昭郎变了心,就更再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便不变心,父子天性,他迟早会把心分给他的血脉。
她不是公主,公主自个儿开府,不需看人眼色,驸马亦知道轻重。她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她上需要应付姑翁,下需要儿女傍身。
“我明白了。”半夏给嘉语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