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祎炬次日早上得到消息, 整个人都是懵的!他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来好好想一想发生了什么事。
明月——明月竟然跟着李贵嫔下了城墙!
那还是他妹妹吗?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李贵嫔带着明月,还有那个叫阿舍的寺人来到司州, 说出来的计划形同天方夜谭, 要不是有圣人密旨,阿舍又是圣人身边得用的,他几乎要以为是李贵嫔矫诏。
李贵嫔假装投亲——她一个深宫妃子,带了阿舍这样一个自小养在王府里的寺人, 劫持明月是不难,但是没有天子点头, 不经驿站, 他们能够不迷路、不出事走到司州,这特么得是有神迹。
周乐与李愔也不是傻子, 哪里能不提防。要李愔在也就罢了, 或许他们兄妹感情好,但是李愔一向是给周乐镇守后方,他不在这里,周乐哪里这么容易见到。就算见到,身边又怎么能没有亲兵?
如此,哪里来下手的机会?
退一万步让他得手, 李贵嫔和明月弱女子两个怎么脱身?他是命贱不要, 李贵嫔光棍一条, 明月可是他妹子!
阿舍说圣人自有安排。李贵嫔和明月信这种鬼话, 他是不信的。
因让他们一行人且候着, 打算着给圣人快马上书,恳求收回成命。谁想明月来见他,却是劝他献城。
“阿兄何必为汝阳县公卖命。”她这样说。
元祎炬:……
“他从前是汝阳县公不错,但是如今他进了德阳殿,他是天子,我身为宗室,给天子卖命,有哪里不对?”
明月道:“他不是好人。”
听听,这哪里来的孩子话,自古帝王,有好人吗?好人坐不上那个位置,坐上了也不稳。从前明月是懂的,怎么这会儿反而不懂了?这几年她在宫里,就光长了年岁,见识反而退回去了吗!
“他不是好人,难道这外头造反的反而是好人了?”他怒气冲冲地问。
明月低头想了一会儿:“十三兄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是如今兵临城下,四方无援,阿兄守也守不久。无论那个位置上坐的是十三兄还是十九兄,对阿兄没有什么区别——兴许十三兄还更好一点。”
元祎炬气得发抖:“妇人之见!”
怎么会没有区别!
她知道什么!
要人人都这么以为,谁在那个位置上坐得住?三天两头的来个宗室大旗一竖,声称自个儿才是正朔,这天下还要不要了!
他承认始平王死得可惜,但是不冤:他当初兵临城下,是怀了什么好意?说到底还不是想争一争。既然是想要那个位置,就该知道,成王败寇,生死无尤。他爹当初不就这样吗?不管为了什么,造反就是造反,他们兄妹那些年忍气吞声的,不也都过来了,怎么就他们能忍,元昭熙兄妹就不肯忍?
圣人坐上那个位置是有运气,他从前也不服气,同是高祖子孙,怎么他坐得他就坐不得?但是如今他坐稳了,那就是天命!既是天命,余人就该熄了心思。
再说了,谁说四方无援?如今司州与外头不通音讯,没准有哪支军正日夜兼程,往这边赶来呢?虎牢关南连嵩岳,北临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又背靠洛阳,粮草充足,莫说是围上两个月,就是围上两年,也未必破得了。
城外那些七拼八凑起来的贼匪,能撑得过两年?
明月抬头来,目光有些发怔。那目光他看了也难受,他是从来舍不得说这个妹子一句重话的。正待要软和说上几句,明月却忽然尖声道:“阿兄不就是怕了十三兄么?阿兄不就是当初见死不救,落井下石,怕十三兄进了洛阳城,与阿兄清算前账么?汝阳县公什么东西,他敢在德阳殿里乱.伦!阿兄无非就是前儿闲置,今儿人给了三瓜俩枣,便当是个恩人了——当初谁带我进的宫,谁在太后面前提到阿兄,谁与阿兄整治羽林卫,后来又是谁举荐阿兄带兵出征?阿兄自己不济事,倒怪人——”
元祎炬抬手给了她一巴掌:“放肆!”
谁教她的这些话!
在她眼里,她阿兄就这么个忘恩负义、鼠目寸光的小人吗!她这几年窝在深宫里,成日就惦记着几百年前那点子小恩小惠。他们是宗室,牒谱上有名的宗室!便吃了些苦头,该有的迟早会有,哪里就轮到谁来居功了!
也怪他,没早早将她接出来,让人蛊惑了去。
“来人!”元祎炬也不看她,直接吩咐道,“带娘子下去,好生看管。”
过了一夜,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不管怎样,明月还小,慢慢儿与她说她总能明白过来。从前始平王妃也好,华阳姐妹也罢,是对她不错,但是说到底,那不过举手之劳,不碍他们什么,真到碍事的时候——十三郎不就把他支了去云朔战场么?
怪他不济事,那哪里是他济事不济事的问题,她倒是好好想想,有宜阳王这么个猪队友,就是始平王上,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想好这些话,又特意叫厨下糟了明月爱吃的糖蟹,谁想门打开,空无一人。找了人来问,却是李贵嫔仗着圣旨,把人带了出去。再追查到城墙上,才知道昨儿中午那一行三人就进了周营。
他心里是想把李贵嫔这个祸害千刀万剐,然而如今当务之急是把明月弄回来,要周乐那起子坏了良心的东西真绑了明月来城下叫阵,他这个城门是开呢,还是不开?也不知道他们如今到底见了周乐没有。
之前李贵嫔言之凿凿,说周军中有内应——尼玛都这时候了,是人是鬼倒是现个身啊。
元祎炬的心像是在油锅上煎,一时是懊悔昨儿不该冲动打了明月,一时又恼恨昭熙兄妹到底给他这个妹子吃了什么迷魂药,一时又指着他们真有这个运气,刺杀了周乐,司州之围不解自解。
左右都劝他下城墙,在这里就是个活靶子,别周大将军没行刺成功,自个儿主帅反而让人一箭端了。
被他踹了一脚。
待要出城一战,又怕得不偿失。如今束手无策,瞧着下面轮番射上来的箭羽,以及不断冒头,又不断被砍下去的将士,心里不住想道:如果他们是得了明月,想要以她为人质,这会儿也该推出来了。
没有,那就是没有得到——或者是出了别的什么意外。或者是真如李贵嫔所言,周军中有内应,或者是——
无数个或者长了翅膀,在他心里头盘旋。
守在城墙上,连午饭、晚饭也都就地取用了,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吃到嘴里并没有什么味道。心里总是想起从前,他和明月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
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眼下这个样子。
他是不该——但是他好端端的妹子,怎么就学了顶撞他?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娘子,不该贞静自守,有个小娘子的样子么。她还没出阁呢,待要是出了阁,对她的夫婿这么说话,又哪里是一巴掌能完事的。
五娘就没有这么和他说过话。她还是将门出身。也许他当时应该把明月接出宫来,让五娘教养。
宫里——姚太后那么个德性,倒把他妹子教歪了。始平王妃是姚太后的妹子,又能是什么好人了。
天慢慢就黑下去,又一天结束。
天光走得飞快,底下攻城来了一轮又一轮。有时候歇战休整。元祎炬抓紧时间,带兵出城杀了一阵,多少捞了些便宜,不敢决战,又退了回来。对方还是没有把明月推出来,不知道她如今人在哪里。
——他当然不会知道,为了向李愔交代清楚李贵嫔的死因,周乐已经命封陇护送明月赶赴邺城。
明月也是头一次离开洛阳这么远,无休止的赶路。身边侍婢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敷眼睛,三两天之后,红肿和酸痛渐渐退了去。往回看,司州城早没了影子,她这时候开始懊悔,她就这么一走了之,哥哥不知道该有多担心。
她不是小孩儿,赌气时候觉得他活该担心,谁叫他打她,但是气头过去了,又想起兄长的好,她原也不该说那些话,戳他的痛处。他们没有父母教导,一向都走得小心翼翼,他阿兄训兵打仗是不如始平王世子,那有什么稀奇,世子背后有始平王,他们兄妹背后有什么,空空一堵墙。
她阿兄是想往上爬,不然呢,他大好年华,就在家里闲置么?
空头爵位好处是有限的,不然洛阳城里的宗室为什么都削尖了脑袋希望得到天子宠信?从前没尝过滋味,后来从羽林卫统领的位置上下去,那种失落感,到重新起复,对天子生出感激之心,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到这时候,是走还是留,去往哪里,又哪里还由得了她。
她到底年幼,也没有出过洛阳,邺城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在洛阳人嘴里,洛阳之外,都是乡人。到了邺城,李御史会不会信她的话,她不知道,信了如何,不信又如何,她也不知道,她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处置她。
那个叫封陇的男子——她好了眼睛,终于看清楚他的脸,年轻温柔的一张脸,她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他说:“华阳公主也在邺城——她是你族姐,你从前见过她么?”
“见过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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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传到周乐耳中,已经四五天之后了。这流言实在可笑,以至于周乐呆了半晌。
他们说军司马的妹妹李贵嫔出城来投奔兄长,被大将军逼.奸不遂,自尽身亡。他们绘声绘色地说李贵嫔如何一头撞在大将军的刀上,刀刃横过她的脖颈;他们津津乐道地描绘她的美貌,就仿佛仙子下凡。
周乐:……
连李十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大将军觉得自个儿冤得能六月飞雪。
明明接待李十娘的是嘉言不是他——你总不能说嘉言逼.奸未遂吧;但是人家也说了,先进的是严将军的帐没错,但是后来被大将军使了独孤将军来提走了。
周乐:……
得亏从头至尾都是嘉言在跟这件事,不然三娘那头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诚然亲信都拿这个打趣他,说公主听了这话,没准会连夜赶来问罪,但是传到底下,底层将士的看法又不一样:
都说饱暖思淫.欲。他们在这里围城,两月有余了,见个母猪都赛貂蝉,何况真真儿天仙似的美人,换你你不动心?他们没权没势只有命一条的人.流流口水也就罢了,大将军——大将军既然能图谋公主,多收一个贵嫔,又有什么了不得了。在他们看来,多收一个女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管李贵嫔,还是那个自进军帐之后就无影无踪的二十五娘,但怎么着,也该顾及军司马的面子。
——从秦州到河北一路,六镇降军家小都是李愔在带,谁人无父母,谁人无妻儿,便真孑然一身,也有同袍、亲友、同族,乃至于同乡。因此李愔在军中威信极高,仅次于周乐。
关于这桩风流韵事,起初就只停留在风流,渐渐地口风就变了:如果连军司马的妹妹都逃不掉逼.奸,免不了一死,他们这些人,就更不在大将军眼里了——大约如今大将军眼里,也就只有他们性命换来的富贵了吧。
原本司州城久攻不下,人就疲敝:每日里轮流攻城,流血流汗徒劳无功,稍有不慎还会丧命。粮草供应紧巴巴的,吃得不如猪狗,却累得和牛马一样,人心浮动在所难免,这个话一出,竟愈演愈烈,大有燎原之势。
到再传回周乐耳中,流言已经比最初恶毒了十倍不止。周乐悚然而惊:如此下去,人心丧尽,这仗还怎么打!
之先封陇与他说,恐怕元祎修的目标不是他,他还觉得可笑。这时候前后一串,登时就明白过来,恐怕明月并不知道元祎修的真实意图。
李十娘投亲的真假已经不可知,反正元祎修是假装相信她会为他作间,相信她会为他劝降李愔;而李十娘就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为他是想使人行刺。然而从结果来看,恐怕元祎修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她李十娘的命。
兴许原本还有明月——但是乌容进去得及时,阿舍没能得手,不然在他军营里杀了明月,事情就更说不清楚了,不仅李愔那里说不清楚,元祎炬那里也说不清楚,丧妹之痛,绝了元祎炬献关之路,只能拼命到底。
周乐召集军前会议,众人一通分析,得了这么个结果,无不心中寒彻:果然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可惜了李十娘这么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