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阳王又看了谢云然一眼, 喉头一动, 好半晌方才问出来:“五、五郎呢?”
谢云然不作声。
昭熙道:“王叔就不要问了。”
宜阳王便知道他这个侄儿再没有生理了。登时一悲,两个眼睛里淌下泪来:“……你要是不肯, 五郎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就算是使了手段,那时候十三郎下落不明,他也是、他也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王叔,”谢云然打断他道, “广阳王做了什么,恐怕王叔也不知道吧。”
宜阳王惊了一下, 这倒是真的, 他哪里敢过问五郎。只是想着这个瞎眼的侄儿二十几年不容易。他素日坐在这里,冰肌玉骨, 风雅天成, 他心里就感慨,要不是瞎,可比他那几个不成才的儿子像样多了。
就这么没了。
他早劝过他,这天下的女人,求才也好,求貌也好, 求贤惠更是容易, 哪怕非要求个家世门第, 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要求样样俱全, 就是贪心了。偏他死心眼——这个女人也是狠。
原本他并不担心华阳进洛阳之后会如何如何;京中都疯传十三郎其实早就没了,如今那头就华阳在撑着;特别在听说了领军的大将军名讳之后,只差没大笑三声:他道是谁,却原来是当初西山脚下的酒友,那小子如今发达了,要真能进京,凭着他们从前的交情,未尝不是幸事。
谁想——
五郎没这个福气。
昭熙说道:“如今我进了城,王叔有什么打算?”
宜阳王:……
他能有什么打算,他这些侄儿一个两个的龙精虎猛,只要不短了他的财路,谁上位他不得老老实实三呼万岁。
他并非那等能耐人,自忖也没有本事给侄儿报仇,要十三郎宽宏大量,允他给五郎收个尸,也就罢了。因苦着脸说道:“如今是我落在了陛下手里,这话该我问陛下才是,怎么反倒是陛下问起我来。”
昭熙不由一笑,他早听说他这位王叔是个见风使舵的老滑头,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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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羽林郎醒来,已经下午了。门口是宜阳王铁青的脸。
宜阳王进宫复命,唉声叹气:“五郎这孩子死心眼,从前是非谢氏不娶,如今就是一口咬定,这官司就是打到阎王殿上去,也是他占理——他占个什么理哟!”宜阳王急眉赤眼的,像是要哭了。
元祎修心里凉了半截:“那守城——”总不至于一毛不拔吧,就算始平王世子没了,华阳回来,他也讨不了好。
宜阳王只是叹气,装没听懂。老狐狸油光水滑一身皮,元祎修竟然揪不住他,只得放了人。去嘉颖宫里大发了一番雷霆。
嘉颖也是委屈:“陛下心慈手软——”
“我待要不心慈手软,又能怎么样!”谢氏确然已经改嫁了广阳王。钱在宜阳王手里,广阳王就是个百无一用的瞎子,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陛下就放出风去,说谢氏和玉郎在陛下手里——”
“玉郎早就没了!”
“但是除了陛下,外头谁又知道玉郎没了呢,”嘉颖道,“何况始平王世子远在千里之外。”
元祎修心道这就是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
要始平王世子果然已经没了倒也罢了,华阳对于兄长遗孤自然着紧;但要万一世子尚在,他又不是始平王,玉郎也不是他悉心培养了二十年的继承人,他青春鼎盛,一两个毛娃儿没了就没了,还愁以后没有?
他原本是笃定始平王世子出不了洛阳,笃定他不在相州军中,然而连日来的坏消息,竟然连这点信心也都动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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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二年十一月,司州被围已经整整两个月了。洛阳城里人人惶恐:好容易安生了两年,又要打仗了吗?无良赌坊更是开了堂口,赌始平王世子与当今天子胜负。被元祎修知道了,又好一阵气恼。
然而法不责众。
京中悄然流行起了新的童谣;更可怕的是,宫里人口口相传,说羽林卫思念故主,都在热切盼着始平王世子归来。
元祎修抓了一批,又严刑拷打一批,有嘴硬不认的,也有胡乱招供的,却没有揪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然而昔日的羽林郎却当真得到了一个消息,他们都说、他们都说,坐镇邺城的其实是李御史,也就是从前华阳公主的未婚夫,而始平王世子,已经绕过司州,悄然进京了!
....................
司州,虎牢关。
吊篮从城墙上缓缓下移。
围城的将士纷纷举起弓,箭尖对准吊篮里的人,一直到吊篮稳稳落到地上。让他们吃惊的是,吊篮里竟是三个小娘子。
自然有人汇报上去。刚巧封陇巡营经过,排众而出,喝问:“什么人?”
“我姓李,赵郡李氏,我听说我堂兄在你们军中,特来投奔。”这句话,李十娘前后推敲过无数次,眼前——虽然围观的人比预料的多,目光也比她想得更为凶狠,她还是镇定地说出了口。
声音朗脆,并不似一般小娘子娇弱。
封陇脑子一转,赵郡李氏,军中就只有一位赵郡李氏——如今却在邺城,并未随军。然而他也知道李司马是周乐倚重的心腹,如果这位这小娘子当真是他堂妹,虽然来得蹊跷,却是不可怠慢。
眸光扫过李十娘身上的男装,扫到她身前的小娘子身上:“这位——”
“这是二十五娘,南阳王的妹妹。”李十娘袖口微卷,让封陇看到她手里的匕首,刀尖抵在明月背心。
一时众皆哗然:南阳王如今是司州城里守城主帅。
私下里便有人咂舌:乖乖,这份礼可是不小。
封陇摸不透这位李娘子的身份:他也听说过李家灭门,她还活着,那多半是当时已经许人。却不知为何不依靠夫婿,反而来投奔堂兄。再看那个被她劫持的小娘子,一直低着头,也看不到脸。
因踌躇了片刻,又问吊篮中第三人。
李十娘道:“……是我的婢子,没有她,我却到不了这里。”
封陇寻思这位李娘子颇见大家风范,兴许当真是李司马的妹子也未可知。但无论她还是这位南阳王的妹妹,都是贵人家的女子,等闲不会被外人看了去——唯有严娘子,身为世子姬妾,可能见过。
因低声吩咐手下,待那手下匆匆去了,方才说道:“那李娘子可知道,令兄并不在这里?”
李十娘略怔了怔:“那他如今……人在哪里?”
“邺城。”封陇盯住她的眼睛,见她面上表情不似作伪,便笑道,“李娘子莫急,便军司马不在,大将军使人送娘子去邺城,也不过举手之劳。”
李十娘道低头想了片刻,不太情愿地应道:“……那就有劳大将军了。”
这说话时分,人群里又一阵骚动,将士们纷纷让出道来。李十娘抬头看时,不免吃了一惊:来人面上纵横往复,全是疤痕。那人见了她,却也是一惊,脱口叫道:“……李贵嫔!”
将士哗然。
竟真是位贵嫔。封陇心情十分复杂:如今司州未克,虎牢未下,皇帝的妃子竟然跑到阵前来投亲,简直闻所未闻——就这么个小娘子,怎么出的深宫,又怎么出的洛阳?
李十娘出城前,元祎炬与她交代过,说周军中有个鬼面将军唤作严娘子,军中都传闻是世子姬妾,因不曾取下面具,也没有人见过她的脸——就只知道她与华阳亲热非常,也很得大将军看重。
想必就是这位了。
她不曾与始平王府深交,自然不记得世子身边姬妾。也不知道这位严娘子什么时候见过她,还是听说过。这时候只问:“将军如何识得我?”
嘉言道:“我自然识得,是军司马的堂妹没有错——不过贵嫔娘娘身手一向不错,还恕本将无礼。”
向左右喝了一声:“请贵嫔出来!”
“慢着!”李十娘叫道,“还是先请二十五娘出来罢。”
嘉言听得“二十五娘”四个字,不由一怔,这才看到明月。她走上前去,抬起明月的脸,围观人众发出失望的唏嘘声:都道南阳王的妹子有多美貌,却远不如她身后蓬头垢面的李贵嫔。
封陇见过嘉语,是个清秀佳人,料想南阳王的妹子与她是姐妹,该有几分相像。如今见了正脸,却颇觉不如。尤其在李十娘面前,几乎是灰头土脸,连眼睛都疲倦得了无光彩。
唯嘉言一眼看出来,这丫头是脸上抹了油,故而姿色不显。从前明月亲近她阿姐,但是如今她与南阳王对阵,这丫头……到底是南阳王的亲妹妹。
李十娘进宫得迟,见得少,明月见她时候却多。嘉言压沉了声音说道:“那就先请二十五娘先出来。”
乌灵和乌容上前,依次扶了明月、李十娘和她身后的婢子出吊篮,搜过身,卸了凶器,方才冲嘉言点点头。
嘉言吩咐道:“都带了去我帐中。”
明月挣扎了一下:“贵嫔答应过,出了城,便放我回去——”
嘉言问李十娘:“可有此事?”
李十娘犹豫了片刻,小声道:“确、确有此事。”
嘉言笑了:“小娘子天真,既出了城,哪里还由得了李贵嫔?娘子当这还是宫里么?不过也不用怕,大将军还不至于为难了你这么个小娘子。”
一时众人轰笑起来,颇有些不怀好意。嘉言面上不动声色,擦肩而过的时候,却低声交代了封陇:“都散了吧。”
封陇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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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军帐,嘉言吩咐亲兵给她们送水和吃食。到掌灯时分,嘉言巡营回来,乌容便与她禀报了帐中人言行:“李贵嫔吵着要见大将军……”、“二十五娘与李贵嫔拌了几句嘴……”
“都吵了些什么?”
“二十五娘骂李贵嫔寡廉鲜耻,李贵嫔说二十五娘忘恩负义……”
嘉言:……
嘉言从这些言语中摸清楚了之后李贵嫔的际遇,大致是托庇于济阴王,后来心忧小公主的下落,露了行迹,到元祎修上位,被元祎修收用——可笑得很,当初先帝封她贵嫔,元祎修又封她贵嫔。
明月是一直龟缩在宫里,与两位公主作一处。不知怎的被李贵嫔瞧中了作护身符——如今元祎炬带兵守虎牢,元祎修也不敢为了一个女人害了他妹子。
嘉言不由地啼笑皆非:“那李贵嫔要见大将军,却又为什么?”
“说是有要事禀报。”
嘉言心里想李贵嫔这么个厉害人,虽然是来投奔堂兄,恐怕不会空手。又问:“那婢子呢,那婢子说了什么?”
乌容道:“那婢子本分得很,一句话也没有说。”
嘉言“啊”了一声,却道:“这不对。”
乌容奇道:“这有什么不对?”
“自来小娘子拌嘴,哪里有亲自上阵的,自有婢子冲锋陷阵,先开口吵了,做主子的再假惺惺来一句,多嘴,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方见气度。”嘉言笑道,“李贵嫔是个中翘楚,身边婢子哪里这么不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