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一直打到半夜才收场。
没有找到元昭叙,别说嘉言, 就是周乐也十分不甘心。这一天杀得极疲了, 精神却还亢奋。命人执了火炬沿途搜索。
仍有零星的打斗, 有人在剥死尸的衣裳,有时候“死尸”会暴起伤人。
段韶不放心,领了人追上来。
周乐道:“你受了伤,且歇去, 不必跟着我。”此战段韶是先锋,直面元昭叙中军, 论功不下于嘉言。
段韶笑道:“歇不住。”
两个人相视而笑。这样的大仗,竟然让他们赢了。当时不觉得, 事后想来, 也是惊险万分。
遂并骑而行。
段韶道:“想不到独孤将军会在最后关头赶过来。”他在元昭叙背后给的那一下子,可算是帮了大忙。
“猢狲!”周乐笑着点了点他, “你要打听独孤将军, 在我面前也这样拐弯抹角!”
段韶便只是笑。
他长相不差,与嘉言并肩战斗,亦有近水楼台之便,但是今儿见了独孤如愿, 方才知道天下美人——
他相信他二舅定然能感同身受。
“他原是世子亲兵,”周乐道,“从前王爷驻军河北时候, 曾替他向崔氏——我二婶——提亲, 后来没成, 回武川镇担任镇将。他家里是世袭的契胡部酋长。前年他父亲过世,他便袭领了此职。”
燕朝其实有嫁宗室女与部落和亲的传统,要说向嘉言求娶的资格,恐怕独孤还在段韶之上。不过也不一定,始平王妃久居洛阳,如果择婿上染了洛阳高门的习气,注重门第的话,这两货都没多少机会。
段韶嘴硬道:“六娘子自有主意。”
周乐但笑不语。
段韶便有些沮丧。
一行人勒马缓行,忽听得人声,周乐打了个手势,段韶知意,纵马过去,夜色里瞧见有人,顿喝一声:“什么人?”
暗影里回头一个小兵,火光中认出将军服饰,因答道:“禀将军,逮到一个探子。”
那人喊冤道:“小人不是探子,小人——”
段韶没有听下去,就只训道:“既是探子,送上去便是,与他啰嗦什么——”
纵马便走远了。
小兵揪住那人,一把推倒在地,又踏上一只脚喝道:“我说你是探子你就是探子!”
那人唯唯道:“是、是……将军说得是。”
抖抖索索从鞋里掏出七八个钱来,双手奉到那小兵面前:“……全、全在这里了,求将军给条生路。”
小兵恶狠狠地道:“我便是杀了你,这些也都是我的,砍了你的头,回去还有计功。”
那人便苦着脸道:“再、再没有了……”
小兵盯住他身上衣物,其实也不是什么好的,但是完好无损的在战场上也是难得,他心里合计着要砍了他的脑袋,这衣裳难免被血污了,虽然洗洗也能穿,到底晦气。因又喝道:“……脱了!”
那人抖抖索索又脱了上衣。
小兵刀一横:“裤子也脱了!”
那人脸色越发难看,只是此处暗,却看不出来。那小兵尤在催促:“快点!”那人便伸手去解腰带,猛地一抽,将腰带拿在手里,人蹿起,和身扑过去,腰带便绕上了小兵脖颈。片刻之间,那兵士便只有出的气,再无进的气了。
那人手中收紧,口中骂道:“贼子——”
忽听得一人长笑道:“武威将军别来无恙?”
声音恁的耳熟。那人抬头去,夜色里只看到人影幢幢,怕是有十余骑,心里便是发慌。又听那人笑道:“点火。”
火光乍亮。元昭叙像是见了鬼,大叫一声,丢了腰带便要蹿逃。
尚未走出三步,便有骑士如风一般卷回来,走马拿人,谁料这货身上光溜溜的,险些脱手,捞了两回才提起来。段韶细看时,不由失笑:“武威将军这等衣不蔽体,若要殿前见天子,未免失仪。”
元昭叙恼羞成怒,叫道:“哪里来的天子!”
周乐招呼手下围拢过来,各点了火把把元昭叙上上下下看了一回,笑道:“有没有天子我不知道,不过武威将军裤子掉了。”
元昭叙:……
段韶:……
周乐待他展览完毕,方才吩咐左右:“塞住他的嘴。”
元昭叙只觉得一团又臭又长的东西塞进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物事,却再也叫不出声,只能呜咽不已。
周乐逮了元昭叙,便不再前行,也懒得去管那个敲诈勒索的小兵——那原是军中常态。回了营,酸痛上来,就像是全身骨架都散了,再动弹不得,一时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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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乐不知道自己这一觉昏睡了多久,一天,或者两天?醒来时候天还是黑的。有光的影子。隐隐喁喁细语,却听不分明。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渐渐清楚了,竟然是嘉语的声音:“……不说?那就再砍一只手指。”
周乐:……
要不要这么血腥啊。
便听得有人回答道:“已经没有手指了。”是李愔的声音。周乐心里想,莫非自己已经是被带回了邺城,安置在公主府?多半是如此?索性再装睡一会儿。
“脚趾呢?”嘉语道。
李愔沉默了片刻,说道:“公主——”
“嗯?”
“如果——”
“如果脚趾也没了,就阉了他。”
周乐:……
看来他对三娘的了解还是太肤浅了。
李愔却道:“公主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周乐的胃口被提了起来,那他想问什么?就听得嘉语说道:“李郎君是想说,如果那晚他拿去见我父王的人头,确实是我阿兄——”
“公主节哀。”李愔道,“……便那人头不是,这里已经一年过去,世子处境定然不是太好。不然听闻公主起兵,世子妃改嫁,不会一直不出现。”
他虽然与昭熙往来不多,却也不认为他是个坐等别人给他打江山的人。何况那人还是他妹子。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娘子改嫁——如果说最初不出现,可能是因为养伤,地方偏僻,消息闭塞,不知道始平王的死的话。如今已经一年过去了。这个理由再搪塞不过去。
周乐心道李愔也是,明知道三娘不爱听这个,还偏拿出来说。正要出声阻止,却听嘉语淡淡地道:“李郎君是想问,如果元昭叙没有说谎,我阿兄确实已经没了。这个皇位该由谁来坐?”
周乐听她直呼元昭叙之名,便知道她心里仍是极恨。
又想道,李愔问得虽然不中听,却也是实情。嘉言如今能代她兄长坐那个位置,是托辞昭熙重伤未愈。待回了洛阳城,群臣定然会质疑,一个连面都不能经常露的天子,如何处理政务?要太平时节也就罢了——太平时节,几岁小天子,靠着臣子效忠,宗室效力,也能撑得下去。但如今这个乱世——
李愔道:“李某知道九鼎不堪问,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将军敬重公主,这些话,必然是不肯问的,李某不得已——公主日后要治罪,李某也愿意领罪。”
嘉语沉吟了片刻,却道:“其实在李郎君心里,是觉得如果万一我阿兄已经没了,周郎才是最好的人选?”
周乐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心口砰砰砰跳得厉害。他没有想到嘉语会这么说。他甚至很少去想过……如果世子没了,她家里不是还有三郎么?便三郎不与她同胞,不是说,世子尚有遗孤吗?
李愔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问:“公主怎么想?”
嘉语摇头道:“李郎君想得太早了。先太后是有失德,但是伪帝窃取大位,尚且能有这样的号召力,是我元家气数未尽。即便我点头说周郎不妨取了这天下,恐怕天下人也不会答应。”
李愔笑道:“公主当真会这么说么?”
嘉语被他将了一军,略略尴尬道:“我信我阿兄仍在。”
李愔便不再说话,行礼退了出去。
嘉语独自看着灯光发了一会儿呆。她倒是知道从前周乐确实有这个野心,不过关中没能顺利拿下,改朝换代难免落人口实。所以一直没有付诸于行动。只做了燕朝天字第一号权臣,其实发号施令,与君王无异。
但是她阿兄一定还活着,她想。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不是的,有的人就是要死了,也不会放过别人,比如元昭叙。
如果她早知道、早知道她爹会死在元昭叙手里,说什么也要想法子除掉他——但是事情没有发生之前,谁知道这个结果。
从前……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她想着心事,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话从元昭叙口中榨出来,忽听得床上动静,忙收了心思,喊道:“将军?”
周乐像是如梦初醒,揉了揉眼睛,含混问:“这是哪里——三娘?三娘怎么在这里?几时来的?对了,我找到元昭叙了!”
嘉语微笑道:“我知道了——将军要不要喝口水?”
嘉语服侍他用水,周乐很有点受宠若惊。嘉语察觉,一时笑道:“这是谢将军为我找到仇人。”周乐待要笑话她“何不以身相许”,又知她怕羞,硬生生忍了,只道:“问出世子下落了吗?”
嘉语摇头。
她听说韩陵打了胜仗,是一喜,后来又听说嘉言和周乐都昏睡不醒,哪里还坐得住。当日就赶了过来。过来才发现独孤如愿也在。军中大夫说周乐和嘉言都只是脱力,却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醒。
嘉语放心不下,并了嘉言和周乐同屋,便于看顾。中午嘉言先醒了,急着问独孤如愿。独孤如愿受的那箭擦着心口过去,十分凶险。嘉言便过去看他——虽则周乐觉得天色已晚,其实也才到酉时。
中间抽空审了元昭叙,元昭叙嘴硬,便上了刑。刚好李愔过来,看见满屋子血淋淋的,忙着叫人挪了出去。
周乐听了直笑:“李兄素来怜香惜玉。”
嘉语白了他一眼,问:“饿不饿?”
不提他还不觉得,这时候真饿了。饭食是早温在火上,传了上来。嘉语记挂元昭叙那里问不出昭熙的下落,随便吃了几口糊弄过去。周乐道:“一会儿我去会会他——横竖也要问他洛阳情形。”
嘉语这才又多吃了几口。又叫人给嘉言送去。
用过饭,婢子进来服侍梳洗。
李愔听说周乐醒了,赶着过来说了三五件事。又听说他要亲自审问元昭叙,不由多看了嘉语几眼,却道:“公主还是不要去了。”嘉语面无表情:“李郎君好意,就是日后行刑,我也要在的。”
李愔泠泠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