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些日子戎马倥偬, 不得闲暇,便偶尔想到,也迅速让这个名字滑过去。他原就不是儿女情长之人,到今儿被这个和尚一口叫破,说无缘人已是无缘, 面上虽然没有什么, 心上就如同插了一刀。
如果不是和尚紧跟着来了一句“再世之人”, 兴许他会忍不住问“何谓有缘,何谓无缘?”他和三娘纠缠几年, 就算起初是他有心设局, 那后来总是缘分吧,如果不是始平王横死,三娘已经应允了他从头来过。
这么多年, 生生死死,她应允的, 也不过就只是一句从头来过。
她说从前, 他走之后,她留在洛阳十年。
他不知道她怎么过的这十年, 但是也许他看到了结果——如果这也算是因果的话。他花了那么多心思,那个人不过是露了一面,她就跟他走了。那固然是报仇心切, 然而何尝不是她对他的信任, 多过对他。
他极少去想这些, 极少去想那个晚上的月光与背影, 刀光与箭光,极少去想她离开他之后,会发生什么,风筝断了线,往哪里飞只能凭风。谁都不可能停留在那一刻,他马不停蹄地南下,她马不停蹄地北上,谁都没有回头,无非谁都回不了头。
他甚至不能抱怨她始乱终弃。她是从来没有骗过他,连欺骗都吝啬。他这时候往回想,她对她唯一的承诺不过是,只要你不死,我就原谅你。
你看,最多……也只是原谅而已。她原谅他们的从前,但是他们没有机会从头来过。他当时是当局者迷,如今想来,或是旁观者清。
他不知道因果。
他不想知道什么是因果,那些他没有种下的因,他不得不背负的果,就如同国仇家恨。
萧阮微叹了口气,收敛起心神,眼眸却往法照就要消失的背影转了一轮。元十六郎会意,就要退出去。
忽然法印道:“说起来当初住持收留我,条件就是救这讨人嫌的小子一命,殿下怎么看?”
萧阮怔了怔,方才说道:“我猜小师父要找的人是……咸阳王妃,咸阳王妃的手段,大师可能有所不知。”
法印“哦”了一声,随口道:“咸阳王么,当初客居金陵,我见过的。”
这一对一答间,元十六郎已经彻底消失在门外。
法印絮絮又道:“殿下娶了苏娘子,江陵苏家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他们倒是想不认苏娘子,问题是当今圣上不这么想。何况此去金陵,千里之遥,以讹传讹,谁知道能传成什么样子。留在金陵的苏家人,就是圣人刀俎上的鱼肉,杀不杀都是心头大患,迟早把人逼到殿下这一边。”
萧阮颔首:自古帝王猜忌心重,何况他皇叔这等靠政变上位的。杀了苏家人,不仅江陵丢得更彻底,恐怕京中群臣,少有不寒心的;不杀,就须得时时提防,时间短也就罢了,时间一长,恐怕还是君逼臣反。
这老头服侍他父亲与叔父前后近十年,虽然长居江陵,却像是在金陵长了双眼睛似的,洞若观火。
怪不得父亲看重他。
“……所以,殿下不肯,还是顾忌华阳公主么?”法印见他点头归点头,就是不松口,索性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不称“王妃”单称“华阳公主”,是有意撇清这两者的关系:他吴国的皇后,就不能是他燕朝的公主。
萧阮道:“我并没有不肯。”他没有想过不娶苏卿染,但是也没有想过娶她。他经常会恍惚,以为她早就是他的妻子,无须格外声明,也无须盛大的仪式。大约在其他人眼中是必须的,必须——昭告天下。
“那么殿下为什么不择一良辰吉日……”
“总要问过阿染才好。”萧阮打断他。肯不肯认回苏家是苏卿染的事,自然该由苏卿染自己来决定。
“苏娘子有何不肯!”法印冷笑,苏家那丫头小小年纪就跟了建安王北上,在洛阳吃了多少苦头,建安王停妻另娶,图的什么,不就是始平王的势力吗?这样的际遇,还能不知道娘家的重要性?
换口气又道,“有句话不要怪老夫没有提醒殿下:如今殿下提亲,尚是势均力敌,要到殿下窘迫再求上门,恐怕苏家开出的条件,就不止一个苏娘子了。”
萧阮:……
老头子眼光毒辣,人都道他一路高歌猛进风光无限,只有他一眼看穿他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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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卿染来找萧阮的时候,萧阮已经准备歇下了。忙了整日。见苏卿染进来,不由惊问:“可是营中有事?”
“营中无事,”苏卿染语气平平,“我听说殿下去了云林寺。”
萧阮“唔”了一声。十六郎不会泄露他的行踪和言语,其他人就未必了。何况法印和尚有不择手段的前科。便解释道:“去见了一位故人,他建议你我完婚,以便与苏家结盟。”
苏卿染没有说话。
长时间的沉默终于让萧阮觉察到了不对劲,一抬头,苏卿染站在那里,没有哭,眼圈已经红了。
“阿染?”萧阮惊得站了起来:苏卿染可不是什么柔弱女子。
“殿下是不愿意么?”每个字都挣扎得异常艰难。
“阿染!”萧阮叫了一声,缓了口气道,“我是怕你为难。”
“为难——为难什么?”这句话却是不假思索,冲口而出。
萧阮这回是真真诧异了,皱眉道:“阿染你糊涂了么,为难什么,难不成你想回苏家?”如今军中情况如此,他知道,苏卿染更了如指掌,如果他把法印的话一五一十说与她听,倒像是逼迫于她。
——她总不能置军情于不顾。
不如索性当没这么回事,总还有别的办法,苏家拉不过来,就打下去。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苏卿染竟然冷笑了:“果然为难的是我,不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