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心悦诚服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14635 字 2个月前

嘉语等的就是这句, 因说道:“崔府君来访,周五郎君可有美酒佳肴、歌舞相待?”

周昂挠头:“美酒佳肴是有的。”歌舞……别开玩笑了,他这里打家劫舍,饮酒作乐是有,当真要养一班清吟小唱, 不闲得慌么?当他麾下这些人都不是狼?

“那伺候人的婢子想必也——”

周昂:……

她个公主前来, 都是自个儿带的婢子, 崔府君一个大男人,不能用男人伺候吗!

嘉语微微一笑:“周五郎君也在洛阳呆过, 听说是借住在崔家, 如今想来,崔府君身边可是用的小厮伺候?”

周昂:……

“便是崔府君不用,想必李娘子也是要的。”嘉语又加一句。

周昂掰着指头算了一回:“城里倒是有富户家里豢养歌姬婢子……只怕是不入府君法眼。”言下之意, 他这里是真没有,去抢几个回来可还使得?

嘉语道:“歌舞姬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 周五郎君重金酬赏, 去城里请一班回来也不是不行。但是婢子使女——难不成周五郎君这营中,当真一个女人都没有?”

——素来营中有设营妓的惯例。嘉语从前被周乐迎回军中, 就是这样警告她:“军营里鲁男子多,下官不在的时候,公主不要乱走, 被误认了, 臣就算想要及时赶回来, 也还怕来不及。”

周昂窘了一下, 如果不是颔下络腮胡子浓密,没准就遮不住了。不过要细想也不是不能理解:华阳公主父兄都是领军之人,夫婿也是,又在军中住过,就算知道有这回事,又有什么稀奇?

故作镇定道:“那些……如何能近身使用?”

嘉语道:“可有貌美之人?”

周昂硬着头皮道:“不过是些山野村姑……”

嘉语面无表情:“你且领人来,让我看看。”停一停又道,“要是周五郎君心爱的,就不用领来。”

周昂:……

周昂小心翼翼问:“公主是有所吩咐么?”

嘉语道:“歌舞我不擅长,我这婢子也不擅长,但要说到贴身伺候,我这个婢子还有一二章法可以指点,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

“其二,”嘉语笑了一下,“我听说府君新婚燕尔,膝下尚未有一儿半女,却把夫人留在洛阳侍奉二老。要听说府君就地纳妾,消息传到洛阳,周五郎君不妨猜猜,府君夫人会怎么样?”

“会、会怎么样?”周昂只觉胆战心惊,这些妇人中的道道,他可真是一窍不通。

嘉语道:“后宅不宁,前院多事,府君要还抽得出功夫来管周五郎君的闲事,我也服他——至于李家小娘子,倒无须周五郎君多虑。”

周翼只有一妻一妾,相处和睦——至少表面和睦。周昂年纪小,并不知道生母与嫡母之间有过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以及被牺牲的同胞兄长。后来他嫡母过世,父亲也没有再娶。是以他并没有后院起火这个概念,他心里琢磨,大约是始平王府有过,不然三娘子如何知道这个?

因为不懂,就只能频频点头,转念又问:“公主何以如此热心?”他知道她前来是有所图,偏一时又不能回信都去问兄长到底怎么个态度,到底没忍住。

嘉语道:“如果只是为了周五郎君与李娘子的亲事,想必府君还不至于亲身前来——是我给周五郎君添麻烦了,我无以为报。”

“公主又与我客气。”周昂道。

“府君对我这样穷追不舍,我如果全无反击,岂不可惜。”

周昂:……

好有道理。这丫头还不是公主的时候,就不是个肯吃亏的主。虽然如今父亲没了,太后也没了,但是脾气显然并没有改过来。能直言是想报复崔九,也算是坦荡了。

他却想不起崔家与始平王府有什么仇什么怨,崔九不肯放过她,大约就只是名利心炽罢。

才要吩咐亲兵去领人过来,忽然想起,转头道:“有件事,一直想问公主。”

嘉语道:“但问。”

“如今世子领军吗?”

嘉语道:“我父亲旧部,没有跟随绍将军进京的,都在我阿兄麾下。”

“那六镇降兵呢?”

嘉语也知道当有此问。周五对她的热心起疑,是在情理之中,固然她并不是不能解释,但是对他而言,是有备无患。这要万一她真有什么动作,他被拖下水之前,好歹确定一下水下有什么。

偏沉默了片刻,方才答道:“如今军中领六镇降兵之人,周五郎君也认得。”

周昂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会是那个小贼吧?”

嘉语不说话,看向周五时候,眉目不由自主弯了一弯。

周昂心情十分复杂。

他幼时跋扈,后来洛阳两年寄人篱下,要说完全没有触动那肯定是假的。如今再提周乐,虽然仍“贼子”、“贼子”骂不绝口,气恼已经少了大半。那小子于他,更大程度上像是个儿时玩伴。

他知道华阳和他有点关系,他救了她,之后在始平王世子身边做亲兵,再之后像是在洛阳混过一阵子,又回了边镇。周干提起,很有些怒其不争——为什么不留在世子麾下呢,回怀朔镇能有什么出息!

周昂倒没想那么多,在谁麾下都受管。人生在世最要紧没个拘束。不想他辗转还是和始平王世子兄妹扯上关系。

可见缘分一事,有时候真真强求不得。

周昂这些感慨嘉语自然不可能知道,她也不敢提太多,怕他恼。等了半晌没等到他开口,反而面上浮起谜之微笑。嘉语觉得没准是自己眼花。周昂伸手招了个亲兵过来,低声吩咐几句。

那亲兵心中诧异,到底不敢抬头看嘉语,退了出去。

过了两刻钟回来,脚步碎碎的,嘉语转头看时,不免吃了一惊,带进来有十五六人,皆粗头乱服。嘉语有一点恍惚,虽然之前她也想过,这些女子不会太光鲜,只要勉强能入眼,就算是不错了。

周昂见她目瞪口呆,不由大笑:“都与你说了是山野村姑,偏你不信——如今可是信了?”真要给崔九塞女人,不如去青楼物色,就他营里这些,崔九这等眼高于顶的人如何瞧得上。

他这里话音才落,就有人抬头,目光像箭一样笔直地射过来。却闭紧了嘴。嘉语看到她裸露的手臂上几道鞭痕,长长短短,想是被打得怕了,知道了要住嘴,却还没学会收敛目光。

“带她下去,”嘉语对半夏说,“还有这几个,带下去把脸洗了,洗干净一点。”她觉得自己这口气像人牙子。王府里挑人是王妃和长史的事。她上次见人牙子还是在平城。

那时候宫姨娘还在。她赶紧跳过这个念头。

周昂没想到她真能挑出人来。更没想到半夏领了人去,不过是洗个脸洗个手,回来竟如脱胎换骨一般,竟看得出水灵的颜色了。

这回轮到他目瞪口呆。

嘉语却不满意,说道:“恐怕还须得教她们一点进退规矩。”

周昂听到“规矩”两个字,头都大了。连连道:“公主带她们下去调.教罢。”

嘉语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恐怕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周昂道。真是的,就几个丫头,还能翻天?“去吧去吧……别在我这里碍眼。”

嘉语笑了一笑,便与周昂告辞。要说进退举止,嘉语是很怀念当初她在宝光寺时候姜娘给她训练的那批比丘尼。虽然是比丘尼,姿色、言谈,都比眼前这几个强上百倍。周五老惦念着去城里带几个回来,也是对的。青楼也好,富户家中也罢,豢养的女子都比她们进退有度,但是有一样,是其他人所没有的。

希望这种东西,对她们如此奢侈,以至于她们拼了命也要抓住这个机会。

那个眼睛里藏不住恨意的少女叫何佳人。洗净了劣质脂粉,也真是个清秀佳人。她自陈是附近猎户,父母兄弟都没了,被掳至军中,差不多有半个月。她没有细说,遭遇可想而知。

嘉语知道周五不是善男信女。朝廷失去威慑力,国法不能至之处,际遇堪怜者,不知凡几。她与她们说:“过几日,有贵人上门,你们能伺候好了他,即便不被他带走,我也带你们走。”

其余女子唯唯应声,唯有何佳人眼睛直勾勾看住她问:“如果伺候不好呢?”

嘉语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劳而获这件事,在我这里行不通。”她话说得绝,何佳人的眼睛反而亮了起来:如果是个烂好人,她还真不能跟她走。这世道到处豺狼虎豹,跟了她走,焉知不会再受磋磨。

这世上,善人无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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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九郎来河济,一路春风得意。他那个嫁到周家的堂妹,他从前还觉得可惜。他崔家女子,都该与高门联姻,怎么反而低嫁了?虽然周干是个人物,可惜了门第。不想能得了这么个利好。

别说,初初得到消息,他还起过疑心:天下皆知,华阳跟了宋王南下,怎么会来河北?后来有了别的消息佐证,方才真信了。也是奇怪,她怎么会去找周二、周五?要说渊源,她从前还借住过崔家呢。

要这回直接来崔家,要免了他这一趟跑。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段路程也还是春风得意——李家娘子话虽然不多,却是娇俏可人。许了周五那个莽汉,还真可惜。崔九郎决定把李琇说给周五,其实是临时起意,他就不记得什么时候听人提过一嘴,说李家有这么个小娘子待字闺中——他当然不记得。应了贵人多忘事这句。

既然带了女眷,就不便扬鞭策马,痛快跑一场了。走走停停,说说笑笑,足足花了七八天才到河济。他倒不怕华阳公主跑了——他早使了信使,该说的话都说了,他就不信周五敢放走了她。

他和始平王府没仇,但是和华阳公主有过节。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他还记得乳娘去谢家回来,被扇成猪头的脸——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能泼辣成这个样子,也亏得宋王把她当成宝。

姿色也不过如此,崔九郎心里碎碎念叨,要说姿色,还是谢氏更出众一些,可惜了……他往车厢看了一眼,车中人正挽起窗帘往外看来,两个人视线一触,又若无其事,各自分开去。

离河济还有二十里,远远就看见两队人马,人各持灯,璀璨如游龙。当中让出道来,一声一声由远而近,到耳边如雷鸣轰然:“拜见府君!”

这才是一州之主的威风啊。

崔九抵达信都两个月了,还从来没这么舒坦过。他虽然拼命压住了脸上的笑容,眼睛里还是一点一点溢了出来,水满则溢的溢。周五这小子有长进啊。从前在洛阳,整日跟在周干身后,除了有几分力气,实在不像是个有出息的。不想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了。

嘉语推了周昂一把。

周昂:……

还能讲点道理吗?他的人、他的马!不知怎的,糊里糊涂就都交给她使了。交给她使也就罢了,不知道她脑子怎么长的,排了这么个阵仗出来,这要让他哥知道了,能笑到明年去!

他要想退缩,华阳公主就是两个眼睛一瞪:“周五郎君这也不肯,那也不肯,何不老老实实娶了李娘子,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