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河济周五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14040 字 2个月前

嘉语下午酒席虽然吃得不多, 倒也不饿。不过她也知道李时这个建议,多半还是出于安全考虑。周翼是直接不见她,周二持续观望,李延不肯掺和,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 正要寻机相询。

于是下马应道:“李郎君客气。”

李时牵着马, 领她往前走了百步, 就往右拐。嘉语往里一看,里头黑洞洞的, 也没有光。李时笑道:“公主是怕被我带去见府君么?”

嘉语跟上他:“李郎君要带我去见府君, 方才又何必得罪崔娘子呢。远近亲疏这个关系,我不懂,李郎君还能不懂?”

李时奇道:“我哪里得罪周二婶子了?”

嘉语啼笑皆非:“就算崔娘子眼瞎, 你周二叔难道是傻的不成?”

李时这才皱了眉,又哈哈一笑。这时候两人已经进到巷子里。虽然黑, 脚下石板却砌得整齐。月光里依稀能看到路边的花木, 像是夹竹桃。花早就开败了,剩下绿油油的叶子, 有青涩的香气。

李时停住脚步,上前叩门,叩了有七八声, 门方才吱呀开了半扇, 里头探出一个乱蓬蓬的头:“半夜三更的,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话到这里, 看清楚来人,就是一阵倒吸气:“怎么又是你!”

嘉语:……

这时候虽然不早,也还没过戌时,怎么都说不到“半夜三更”。

以李家门第,又怎么会有人对李家的凤凰蛋这么不客气。莫非是……这人不知道李时的身份?嘉语往李时看了一眼,那人也看到嘉语了,又叫了起来:“不得了小鬼头!却哪里拐了个小娘子来!”

话没说完,被李时一把推开:“赵哥又傻了,我表姐这么标致的小娘子,你倒拐一个来给我看看!好心照顾你生意还嫌晚——宋姐、宋姐!”

嘉语:……

这什么情况?

嘉语往里看,里头亮起幽幽一点火,从上头飘下来,隐约可见是个妇人,看不出年岁,含笑说道:“王小郎君又来了。”也看了看嘉语,却不问姓氏,只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王小郎君是常客,小娘子坐。”

举止倒像个知书达理的。嘉语心里越发纳罕,进了门,油灯的光不是太亮,勉强能够看清楚四周,收拾得干净,只是怎么看都不像食肆,像是居家。也不知道李时怎么找到的,可不容易。

宋氏麻利支好油灯,对嘉语笑道:“王小郎君往日要的也就是酒,小娘子要点什么?”

嘉语到这会儿才真信了这家伙是带她来吃的——这地儿有什么能吃的,这个念头才转过去,李时已经说道:“还有酱肘子!”

宋氏再看了一眼嘉语,笑而不语:酱肘子这种东西,你个混不吝的小子吃吃也就罢了,怎么好招呼人家清清爽爽的小娘子。

嘉语问:“什么酒?”

“自家酿的,也没个名儿。”宋氏道。

“那就酒和酱……”嘉语看了李时一眼,李时给她补充道:“酱肘子。”

宋氏也不多问,退了下去。

嘉语再回头看时,李时噗嗤一笑道:“找赵哥?他哪里有这闲工夫与咱们蘑菇,早睡去了。夏日里天光早,他赶着早起读书。晚上看字费油又费眼的……公主——”

嘉语瞪了他一眼,李时改口笑道:“阿姐莫怕,这地儿也不会有旁人来……你莫看赵哥胆子小,酒却酿得不错,连城东李家翁都说好。据说当初想把他留在家里酿酒,不过赵哥读书人……”

嘉语听他换了话题,就知道宋氏来了,略侧身让了一让——这家既不是商户,当然不能以商户视之。

宋氏放下酒菜,叉手谢道:“小娘子客气。”

默默又退了下去。

嘉语这才问道:“赵郎君既是读书人,如何又——”

李时摇头晃脑道:“一看公……就知道阿姐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

嘉语:……

要仔细想,她前后两世诚然都吃过些苦头,颠沛流离,或无人看顾,但要说到穷困潦倒,那离她实在有些远——不然她也不会不明白随遇安当街摆摊的用意所在了。一转念失笑,那离她是远,离李家小公子又能近到哪里去。

周乐倒是真穷过,不过他显然就不是兢兢业业过日子的人——钱在他手里,多少都是个花。

就听李时又说道:“……这个酿酒的方子也是赵哥从古书里抄来的,护得和宝贝似的,我阿翁想买,他死活不肯。”

“不肯是对的。”嘉语随口道。

李时乜斜了她一眼:“……这阿姐又不懂了。他献了方子,我阿翁能亏待他?怎么都好过蜗居在这陋巷里,靠他娘子辛苦养活一家人——以他的学识,又不真打算下半辈子卖酒为生,紧着这个做什么。”

嘉语沉默了片刻,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可能有人认死理:靠酒方子得到被赏识的机会,这个名声到底不好听。

不过也许人在没有机会的时候,不会在乎这些。

嘉语这胡思乱想,李时已经揭了盅,酒香混着肉香溢了出来,李时眼睛都亮了。嘉语瞧着好笑,把食盘往李时方向推了推。李时吃惊地瞪圆了眼睛:“阿姐嫌弃?”

——这等人间至味,难道还真有人能嫌弃?

嘉语道:“李郎君既然已经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

李时“哦”了一声。他是真没反应过来。虽然华阳公主男装女装都穿得素,但是既然去了他家赴宴,想席间定然有饮酒吃肉。不过这世上事都有从权之说。仍免不了十分遗憾道:“……那多可惜。”

嘉语看着酒食笑道:“于李郎君,想必也不可惜。”

李时嘻嘻一笑,忽正色道:“我从前见过王爷。”

嘉语眼帘微垂。

其实大多数时候她不太去想她的父亲,她丝毫都不奇怪她从前会被萧阮认定为冷心冷肺。因为有些事不可想。她总不能哭哭啼啼过日子。从前是浑浑噩噩麻痹自己,这次换了主动请缨,忙碌奔走。

不可以闲下来。闲下来会忍不住想起那些没有珍惜的时光。她和父亲相处的时候就这么多,人没有失去的时候总以为时间无穷无尽,就像人年少的时候以为时光的无穷无尽。然而后来想起,后来每一次想起,原来每一次相聚都距离最后的告别这样近,就如同被人在心上狠狠砍上一刀,血哗哗地流出来。

别过脸往外看,死一样的静,死一样的黑,所有过去的,都不可能重来——重来的机会已经被她挥霍掉了。

“如果王爷在生,想必不舍得公主这样难过。”李时说。华阳公主没有说话,脸上只是漠然,但是氛围陡然就降到了冰点,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即便他这样没有经历过的人,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

“……那时候王爷与我说,雏凤清于老凤声。”李时又道。

嘉语不置可否。这种客套话,她爹不知道与多少人说过。她不信这小子会铭记于心,更不信这小子为了这么句话,肯跟她赴汤蹈火——这不现实。

“我爹是个实诚人,”李时接着往下说道,“所以阿翁寄希望于我,指着我赶紧成人,能顶立门户。”

嘉语到这时候方才再看他一眼,眉目里露出倾听的神色。

“我……”李时话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怕阿翁活不了这么久。”

天底下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希望儿女快快长大,幸福安康;天底下做儿女的心也都是一样的,怕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就是他所以急功近利的原因?嘉语想,她并不清楚李家内幕,比如家族内部的强干弱枝,李延的身体状况,都不是那么容易打探得到的,不过想来在李延眼里,孙子能安分守己守着家业,哪怕不如眼下风光,也比铤而走险好一万倍。

但是显然李时并不这么想。

李时喝了一口酒,又问:“公主当真是打算去找周五叔么?”

李时的诚意,嘉语犹豫了一下,无论真假。这孩子无疑早慧。初生牛犊不怕虎。当然这是正常的。人年少都没有锐气,难不成等年老力衰?她原本的计划里,带上他,无非是想拖李家下水。

也有可能李延在背后操纵,打着放长线钓大鱼的主意,不过那也不要紧,多得是长线放出去,鱼没钓上来还丢了饵的。

于是笑道:“正是——李郎君不一早就知道了么?”

“公主想杀了崔府君吗?”

嘉语奇道:“杀了崔府君能有什么好处,除了让崔娘子恨我之外?”

“公主像是一直躲着崔府君。”李时说。

嘉语道:“崔府君从前见过我。”

李时“哦”了一声,又喝了两口酒,开始认认真真吃肘子。他素日在家里,李延讲究养生,怕他积食,决不许晚上这样胡吃海喝。

嘉语看了看案上,李时说要酒,送上来足足有五六斤之多,李时只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心里就有了底。待李时吃饱喝足,半夏已经循着记号找来。她召集了二十余人。嘉语点头道:“够了。我们往安定门去罢。”

李时与宋氏结账告辞。三人出门与护从汇合。李时见这二十余人都作商旅打扮,便知道之前是散在城里打探消息。一行人往西,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安定门遥遥在望。李时道:“公主在在这里稍等?”

嘉语颔首应了。

李时提了酒食,催马前行。

.................

周昂打猎回来,听得亲兵来报,说有人求见,问名只说是故人。帖子倒是留了一张。周昂打开了看,幸而字不多,都是常见的。

“元、元三娘?”周昂不自觉嘀咕出声,搜肠刮肚地想,竟然有人取这么娘娘腔的名字。

“姓元?”边上文书脱口道。

“姓元。”周昂也觉得这个姓氏甚为少见。

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