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公主出城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14657 字 2个月前

嘉语在想, 周二也没闲着。他自己家里的情况,比嘉语更清楚百倍。没有内应,谁会平白无故找上半夏这么个婢子。华阳多半也是想到了,只是碍着他的家事——她总不好越俎代庖。

而且……总要问过才知道。

小山居距离嘉语住的院子不太远。周二安顿了嘉语和李时,拾山也把人带了过来, 总共有七八个婢子和仆妇。周二懒得一一过问, 就一个字吩咐下去:“打!”登时厅中一片腥风血雨, 鬼哭狼嚎。

有人是莫名其妙,有人是心知肚明, 有人被殃及池鱼。

多挨上几板, 自有人跳出来喊冤,有人跳出来告密。周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挥手让拾山把人都带下去, 竟还怔了半晌,方才入室与嘉语说:“恐怕……恐怕是与拙荆有关, 周某不察之过。”

他未尝不知道七娘自恃门第, 然而成亲三载有余,一向恩爱。他方才甚至在她和华阳之间犹豫了片刻:如果杀了华阳主婢灭口, 那七娘的过错,兴许可以遮掩过去……奈何有李时在。

李延也见过了。华阳敢进他周家的门,未必就没有后手。

好在只是个婢子, 就算这个婢子陪她上过刀山下过火海, 那也还是个婢子, 他想, 只要人没死,就不是太大的事。

嘉语抬头看他,等他的下文。

“我去把她带回来。”周二说。没有提如果人带不回来怎么办。

“我有个主意,”嘉语却叫住他,她用尽量轻快的语气与他说道,“想是崔姐姐误会了,半夏那丫头话也说不清楚。就这么点子小事,不值当姐夫与姐姐闹,不如我去吧,崔姐姐见了我,自然就知道是误会了。”

她一向称崔七娘“七娘子”,呼他“周二郎君”,这时候却改了口叫“姐姐、姐夫”,许是想拉拢关系,保住她的贴身婢子。这样天真,周干也不知道如何应声,或是她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他知道七娘定然不是因为误会,如果华阳公主往这个方向用力,无异于南辕北辙。要不要挑明,想来实在棘手。

他还在踌躇,嘉语又说道:“我上门作客,竟没有去拜见崔姐姐,闹出这样的误会,崔姐姐着恼也是应该。所以还想问姐夫要个手信,回头去周五郎君那里躲上几日,待崔姐姐气消了再说。”

这话半通半不通,却说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周二便知道她是明白的。这话是在告诉他,半夏她一定要带走,不惜得罪崔七娘——当然既然七娘想拿她做人情,就无所谓得罪不得罪,这个脸不撕也是破的。

她知道他为难,或者说她是知道他还没有做决定。他如何说服崔七娘或者被崔七娘说服她管不了,她想试试游说五郎。

周二沉默了片刻,沉声道:“五郎在河济。”又从案头取了纸笔,龙飞凤舞封了信笺。

嘉语与他道谢。

周二惭愧道:“不敢当公主这声谢。”原本进可攻、退可守的局面,被七娘一招就搅散了。诚然她是为他好,周二叹了口气。

李时还在发呆:这两个人的对话他没全懂怎么办?

嘉语却又说道:“李郎君!”

“啊?”

“烦劳李郎君陪我走一趟。”嘉语道。

周二知道她是要个护身符。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对。因说道:“阿时,公主就交给你了。”

李时:……

怎么好像顿时肩上就重了几千斤呢?

..............

崔七娘的心情从气恼到振奋,只用了半个时辰。

最初听说郎君带了个女人回来,瞒着她安置在内宅,崔七娘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怎么可能,他脑子里有坑吗?就不说他们这些年的夫妻情分,光是她才给他生了儿子,她堂兄才做了冀州刺史,他不要前程了?

不过崔七娘不是个沉不住气的,她等了两天,是等周干自己来与她坦白,也是在打探对方底细。却不想服侍的婢子竟没一个知道的,只说那主婢二人气派非常。倒是阿难说:“她让我呼她三娘子”。

三娘子……想不到真是三娘子。她当时也该想到才对,若非姓氏敏感,也不会刻意不提。

既是三娘子,自然不会屈身为妾。她来周家做什么,或者说,她来信都做什么,崔七娘虽然一时想不明白,不过不要紧,那不重要。

她虽然不清楚嘉语和萧阮之间那笔烂账,但至少听说了始平王府力拒王师长达半年之久。就不提始平王气势汹汹兵临城下——其实那时候她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为始平王胜算比较大。

谁能想到始平王会死在女婿手里。这样一想,华阳离开宋王在情理之中。会找上周家,却是意料之外了。始平王旧部无数——虽然说树倒猢狲散,姻亲也还有几家,怎么会来信都找周干?

她在洛阳时候,陆续还与华阳见过几次,华阳大约是念着当初借住,对她们姐妹格外亲热,但是周家……河北和始平王有渊源是不错,周家与始平王却并没有特别的关系。还不如陈家和曹家呢。

她也是为她好,崔七娘不无心虚地想,既然天子下令为始平王报仇,也没有免去她公主的爵位,就不会薄待她。她一个小娘子,既然不能屈身事仇,那还是回洛阳去比较好——不然呢,不然还能怎样?

她知道她幼弟曾被立为天子,不过在她看来,那孩子实在太小,就算他登基,那也是始平王妃或六娘子垂帘,怎么都轮不到她,她能捞到个长公主的风光就不错了。何苦为人作这嫁衣。

可恶的却是周干——华阳想不通,他也想不通么,他留了华阳在家里,想做什么?现有的通天大道不走,倒去想那些没影儿的事?

还瞒着她!崔七娘心里重又恼怒起来,他是疑她有外心吗?

崔七娘的脸色刚刚沉下来,就听得婢子禀报:“外头有位三娘子求见娘子。”

对方没有摆公主的谱,让崔七娘心里舒坦不少。亲自迎出去,果然就看见嘉语。有两年不见了,她像是长高了一些,瘦了——任谁经历这样的变故都不会太好过吧。精神还好。衣裳首饰都是素白。

崔七娘道:“三娘子节哀。”——她既自称三娘子,她便称她三娘子。

嘉语微微颔首:“劳崔姐姐记挂。”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崔七娘迎了嘉语进去,嘉语没有寒暄的心思,几乎是进门就问:“听说半夏那丫头冲撞了崔姐姐……”这话自然是在胡诌——不过是个起个话头。双方都心知肚明。

崔七娘道:“妹妹哪里话,莫说半夏知礼,便当真冲撞了我,看在妹妹的份上,我也没有跟她计较的道理。”

嘉语“惊”道:“那莫非是底下人传错了话,半夏并不在姐姐这里?”作势要走。崔七娘拦住她,使了个眼色,会意的婢子或退出去,或走开几步。崔七娘方才与嘉语说道:“半夏当然在我这里。”

“……人呢?”

“是我有话要与三娘子说。”

嘉语沉默了片刻。崔七娘会与她说什么其实不难猜。但是她这么个聪明人,总不能指望几句话她就能乖乖回洛阳吧。

索性摇头道:“有些话,崔姐姐知道我不爱听,就不要说了。”

崔七娘正色道:“三娘子——我知道三娘子是公主,平日里听的都是公主爱听的话。但是,承蒙三娘子喊我一声姐姐,我就把三娘子当自个儿妹子看——有些话,纵是不好听,也是为你好。我不知道三娘子来信都为的什么,但是听姐姐一句话,回洛阳去吧。”

“崔姐姐送我回去么?”嘉语冷笑。

崔七娘:……

她没有见过嘉语这样尖锐。到底是公主,她在心里想,不容忤逆。

是她一厢情愿了——她也是为了她好。不然,何必与她闲话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唯一的婢子已经被她拿下,直接送了去刺史府,她还能翻天?待日后回了洛阳,她会感激她的。

遂忍气吞声道:“妹妹说笑了。此去洛阳千里迢迢,姐姐就是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自然是要拜托官府——妹妹是公主,哪个敢怠慢你。”又笑道,“走这么急过来,先喝杯水润润喉罢。”

便有婢子送水上来。

嘉语看了一眼,不动:“姐姐先把半夏还我!”语气已经强硬了。

崔七娘怫然不悦:人矮屋檐下,哪里有这么说话的。当还是她父亲手握重兵、太后当权时候光景么。声音也冷了下去:“三娘子又说笑了。我哪里见过什么半冬半夏,就只恍惚听底下人说,今儿家里抓了个贼,总不会堂堂华阳公主的贴身婢子,还能偷鸡摸狗吧。

嘉语从前见她时候尚未出阁,总还是温柔和顺居多。这两年不见,既然是当家主母,渐渐气势就养了出来。

她原也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但是会闹得这样难看,还是在意料之外。她退了一步,说道:“既然是这样,那就真的只能得罪崔娘子了。”

崔七娘心道你登我家门,却不与我这个当家主母打声招呼,你当你还没有得罪我么?

就听得一声清锐的哨声。崔七娘的脸色也变了:她再迟钝也知道是外头有人。什么人能够进到她周家内宅来接应她?当她周家无人么!始平王父子已死,如今的华阳,又还能有什么后手?

这转念间,就有婢子进来道:“娘子——”

“什么事?”

“外头、外头有人求见娘子。”那婢子声音颤颤的。

崔七娘看了嘉语一眼,嘉语面无表情。“什么人?”她加重了语气。

“不、不知道。”那婢子也知道这样回答定然会受斥,忙又补充道,“不知道是哪个屋里的婢子……”

崔七娘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却没有发作,反而语气平和:“是吗?”

那婢子服侍她已久,哪里不晓得厉害,几乎没哭出来:“那人、那婢子手里抱着小郎君——”

“什么!”崔七娘脑子里空白了一下,目光再转向嘉语时候,几乎有些愣愣的。阿曦……她模模糊糊地想,阿曦落在她手里了。她不过带走她一个婢子,她竟然……她怎么敢!

“让、让她进来。”

这句话出自她自己之口,竟像是隔了很远的距离。

那婢子很快退了出去,又很快领了人进来,是个瘦瘦小小不起眼的丫头,手里抱着襁褓,是阿曦。

再没有人比她更熟了。

乳娘该死!

所有看孩子的婢子都该死!

崔七娘觉得所有的话都堵了上来,争先恐后想要出口,却一个字都出不来;她想要奔上前去,那个婢子那么瘦,那么小,她一伸手就能把儿子抢回来——但是她动不了。也许是因为华阳公主冷漠的目光。

也许是因为那个婢子虽然瘦小,相对于她的孩子却强大得可怕。她有时候会觉得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像一条多汁的植物,只要那婢子手上一用力,就会有汁水喷出来,然后枯萎,枯萎如稻草。

她身边的嬷嬷慌慌忙忙上去,才一动就被她喝住:“回来!”

——襁褓被那婢子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