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美人怔忪, 那妇人赶紧叽里咕噜了一串, 她像是这才听懂了似的, 慢慢走过来。
陆五娘的眉渐渐纠结起来。
元祎炬看往那妇人道:“这位娘子族中至宝, 是只有我娘子能看么?”
那妇人赔笑道:“如果王爷……那自然、那自然——”
紫衣美人歪头瞧了瞧元祎炬, 叽里咕噜又冒出一长串话来, 元祎炬与陆五娘自是不懂,那妇人脸上却又冒出汗来, 一面冒汗一面战战道:“她说、说——”“说”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
“只能我娘子见?”元祎炬会意,声音一冷。
那妇人双膝一软,瘫软在地,哭天抢地嚎叫道:“我原就说过行不通,你偏要, 可怜我……”
“混账!”陆五娘道, “王爷,此等妖人, 拖下去打死吧!”
那紫衣美人一双眼睛在这对夫妇脸上骨碌碌转过来又转过去,又说了几个音节,地面上那妇人一骨碌爬起,叫道:“她说王爷自然可以看!”
“哦?”到底还是怕死。什么族规不族规, 便真有,也就是个幌子——何况并没有呢, “那就看看罢。”元祎炬性情温和, 又实在好奇, 虽然不满这两人一唱一和地故弄玄虚,倒也没有格外为难。
“那我就陪王爷一块儿看了。”陆五娘笑道。手里攥得紧紧的。
紫衣美人环视了一周。
元祎炬摆手道:“都下去。”
紫衣美人的目光又落在那妇人身上。
元祎炬:……
“你也下去。”
那妇人如获大赦,急急退了出去。看样子不但想退出这间屋子,是恨不得一口气退出南阳王府。
婢子掩上门。
脚步的余音还不是太远,紫衣美人身形一动,带起一道寒光,元祎炬脱口叫道:“大胆!”
话音才落,就听得“叮叮当当”,两人已经交手十余下。
元祎炬:……
他素知道他这位夫人出身将门,但是这也……太过分了吧。
这转念未完,双方已经各自退开。陆五娘臂上淌血,紫衣美人面纱脱落。应该说双方都没有达到目的:紫衣美人没拿下陆五做人质,陆五也吃了亏。
而元祎炬这一瞥之下目瞪口呆:“任九?”
是任九,自然就不是随遇安的人:他是昭熙的亲信——莫不是昭熙派他来找他?想到这里,元祎炬心里颇有些不自在。
他和昭熙当然不能说没有交情。即便太后软禁了昭熙,让他独领羽林卫的时候,他都信誓旦旦与昭熙说过,只等他出来,就把羽林卫完完整整还给他。
说得就好像羽林卫是他元昭熙的一样——其实并不是。当初羽林卫是同时交到他们俩手里,当初羽林卫的整顿是他们俩通力合作,甚至一开始,是他元祎炬的想法。但是他清楚自己的位置。
如果阻拦昭恂登基的那个人是他……别说软禁了,直接想想怎么死的吧。
这个认知一直持续到洛阳城破,元祎修登基。
变天了,他意识到。
“王爷。”任九躬身应道,手里仍握着刀。
他从前在羽林卫就被取过“任美人”的绰号,取其骨骼轻细,肤色洁白,又眉目清奇。穿了这一身从头裹到脚,又刻意练习过的扭腰摆胯,确然可以骗过大多数人的耳目——却不知道南阳王妃如何识破。
“你还认我这个王爷呢,”元祎炬冷哼一声,挡在陆五娘与任九之间,“伤我娘子,该当何罪?”
“只要王爷能救出世子夫妻,”任九面不改色,“任九但凭王爷定罪。”
元祎炬的眼睛是冷的。
他接了宋王的请帖,只差人送礼过去,并未亲至。陆五娘想去也被他阻止了:萧阮也好,华阳也罢,都不是省油的灯,看起来花团锦簇的一场喜事,他光用鼻子闻都知道没那么简单。
不生出点事儿,这两位祖宗消停得了?他如今在元祎修眼里还是戴罪之身,少惹祸为妙。
果然被他猜中——杀人放火,昨晚都齐活了。即便如此,元昭熙的出现,也还是在他意料之外。
这个任九——
元祎炬扭头问:“王妃伤得重吗?”
陆五娘手里还握着刀,闻言摇头:“无碍。”而后方才眼睛亮晶晶地看住任九道:“原来是为始平王世子而来——不是说世子下落不明么?”
“五娘!”元祎炬喊道,缓了缓口气,“王妃受了伤,先下去包扎吧。”
“王妃且慢!”
“放肆!”元祎炬满面怒容。
任九却嘻嘻笑了一声:“王爷何必急于赶王妃走呢?”
他谋划逼元祎炬出手其实已经有不少时日。
自昭熙失踪之后他就一直在找他,后来听说华阳公主被赚出府,他立刻意识到无论昭熙人在哪里,先把华阳公主和世子妃带出去才是最要紧的。
然而毕竟羽林卫中,除了昭熙,元祎炬才是最具号召力的人。任九虽然是昭熙亲信,身份却不能和他比。找到陆五娘这个突破口也算是机缘巧合。到昨日听说昭熙现身,便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不想陆五娘身手如此厉害——他自忖并无破绽,不知道这娘们怎么手里就多了一把刀。
这时候看见陆五娘眼睛亮晶晶地说起“始平王世子”,心里就是一动。正始五年陆皇后谋害华阳公主,外头人知道得不多,他是羽林卫队主,如何能不知道。华阳公主饶过陆家没有清算,也不知道这位心里是怨恨还是感激。
然而值此之时,也只能冒险一试了。
陆五娘虽无言语,看向夫君的目光里登时多了那么一丝难过。元祎炬踌躇了片刻。要换别的男子,哪里在意这个:男人干大事的,女人只管生儿育女,打理后宅,外头的事,轮得到她们过问么。
但是元祎炬恰恰是个异数。他家里人口单薄,除了宫里的明月,就只有陆五了。因解释给陆五听:“昨日宋王与华阳大婚,青庐走水,十三弟突然出现,救出了华阳。”
陆五娘“啊”了一声:“青庐走水?”
“已经没事了。”元祎炬说,“任九却是胡搅蛮缠——圣人进洛阳,始平王妃当时就带了六娘子、三郎出城。如果能走,华阳与世子妃为何不走?想是其中有缘故,为夫……”他停顿了一下,“任九想拿娘子性命逼为夫,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陆五娘“嗯”了一声,叹息道:“谁料得到——”
“我听说……”任九打断她,“京兆王当日屈死,王爷兄妹被拘于宗正寺,是太后下令,才得以重见天日。”
元祎炬不吭声。
“我还听说正始四年,王爷兄妹进宫为太后贺寿,是始平王妃带了小娘子才得以见到太后,王爷也才得以进宫长驻为值阁将军。”
这是来摆恩情索要回报了?元祎炬心里越发不自在。不错,他们兄妹得以重见天日是太后的功劳;他们兄妹得以活得像个人样,是得了始平王妃的助力——但是那于太后,于始平王妃,都不过举手之劳。
如今他搭救昭熙夫妻,却是要命的事。
“正始五年秋,李家兄妹西山遇伏,是世子收留,方才得以活命——如果李家兄妹全军覆没,”任九笑了一笑,“当然兴许,也没王爷什么事了。不过我又听说,那之后,世子去祭酒家提亲,是王爷做的媒?”
元祎炬冷笑道:“始平王叔府上被围,谢家倒是隔岸观得好火。”
任九:……
这话却是屈心——谢家并非没有动作,只是不便摆在明面上说。
却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
一拱手,掉头就走。
“郎君留步!”这次叫停的是陆五娘。
任九道:“王爷不肯出面,我也是无可奈何,如今时间紧迫,我还须得往别处求人,就不多叨扰了,方才伤了王妃,还请王妃多原宥。”
得,这里索性就不提元祎炬了。
“可惜什么?”元祎炬却出声问。
“王爷想不通可惜什么吗?”任九冷笑一声,“王爷都想不通我可惜什么,先前怎么就答应让我单独面见王爷与王妃呢?”
元祎炬:……
元祎炬心里也是怨念的,他之前答应单独见他,不是以为他是随遇安的人嘛:他猜是随遇安曾为郑三效力,如今新君追究,不方便抛头露面,所以才使了个紫衣美人前来。
谁特么知道紫衣美人是个男儿身啊。再说了,他对权位有点念想,这不很正常么。如今谁对那个位置没点念想啊。没念想他元昭熙怎么不早早投了诚,顺便带上他爹他妹子他弟弟?不过再品咂任九这两句话,心里猛地又一跳:他在暗示什么?
旋即失笑:他能暗示什么。一个寒门出身,最高职位不过是羽林卫副统领——还是元昭熙上任之后提拔上来的小子,他要有这等通天的眼光与本事,怎么这么多年,就混了这么个不上不下?
且不说如今始平王鞭长莫及,就算他归来,也就投诚与造反两条路。投诚的话,元祎修能信他什么,无非慢慢架空,慢慢熬下去,一条沉船;要是造反,成败还在五五之数,就算成了,皇位是他家三郎的,兵马权势是始平王父子的,有他什么事——当然如果这里卖个好,日后多少分一杯羹。
不过,和需要他冒的风险比起来,那又算得了什么?
元祎炬觉得可笑,挥了挥手:“走吧走吧,一场同袍的份上,我就不往上报了——戴上你的面纱。”
却听陆五娘说道:“任郎君什么打算,可否透露一二?”
“五娘!”元祎炬皱眉道,“这等机密,不是你我该听的。”
陆五娘看了他一会儿。
那目光看得元祎炬心里咯噔一响。
陆五娘道:“我就是想起正始五年,我阿姐出事之后,家里求告无门。”求告无门的苦头,其实元祎炬吃得比陆五娘要多,不过他之后算是翻了身,至少翻过身,陆家却一直到如今还半死不活。
元祎炬干咳一声:“并非为夫不肯援手,但是如今羽林卫零散,各有家门要顾,就算为夫一时血勇,无人无粮无兵甲,也难成事,何况华阳与世子妃当初破城时候不走,还不知道什么缘故。”
“是世子妃身子重。”任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