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倒?”元祎修冷笑了一声。这种鬼话他是不信的。不过他也不急。接二连三的好消息, 他这时候心情很好。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原本不过是为了拿下江淮军,竟然一箭双雕,钓出始平王世子这条大鱼。
他竟然没死……竟然就在城里, 真是太险:这要是他暗地里召集羽林卫,局面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人都说天命,这就是天命罢。天命在他!
特别昭熙如今受了伤, 他名正言顺软禁他, 只等始平王前来, 看他是幼子幼女权势要紧, 还是长子长女长孙要紧。元祎修把玩着玉如意, 忍不住笑出声来。其实大丈夫无所谓妻子,不过始平王素来英雄气短。
到时候……他倒不急于夺他兵权,不是还有个元昭叙么, 元昭叙可是他亲侄儿,有的是功夫慢慢架空。
十九娘和她的这个哥哥,该有很多话说吧。
最好是元昭熙就剩了一口气……他家三郎又小, 那元景昊也没别的可选, 元祎修思忖道,即便他如今还好,他也会让他只剩一口气的。元景昊能怪谁呢,要怪就怪华阳吧, 要不是她——
也是怪了, 他这么多人手, 竟然没能看住。要不是元昭熙横插这一竿子,没准就让她假死出逃成功了。
看来这宫里……还是需要大清洗啊。元祎修的笑容渐渐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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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望之的笑容也沉了下去。
昨晚的事已经传开了。安业横死宋王府,据说是被宋王心腹一杯酒送的上路。紧接着宋王这个亲信也死了。安业的部将来得太过及时——明眼人都能看出是个局。而宋王无疑已经深陷局中。
偏偏并不容易解:一个人、几个人或者有能力思考其中的蹊跷,但是群情激奋,所有人都会被带进去,这时候还能冷静的人,往往会被指责被收买,或者不想为安将军报仇。特别是在有心人的鼓噪下。
姜舒几个这时候应该已经回了军营。这一晚,忙乱的人实在太多了。
青庐走水的罪魁祸首不难猜,华阳这一遭算是弄巧成拙。他们兄妹都落进元祎修手里,始平王还能扛到几时?
这些消息,他都瞒得死死的,不但瞒住了嘉言,连姚佳怡都没让听到风声。如果局势继续恶化的话……祖望之默默盘算着,也许是时候让她们多少知道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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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人是越来越看不懂洛阳的局势了:宋王成亲次日,宋王府被江淮军围了。为安将军讨个说法的呼声尘嚣日上。远远看热闹的人把整条街都堵住了。人指指点点,说这位原是金陵的建安王,如今华阳公主的驸马。
“那说来说去,不还是他们南蛮子自己打自己么?”有人就不懂了。
“可不是。”要不是自家皇帝刚刚被太后杀了,估计人群中不少能爆出“骨肉相残”之类的话来谴责。
又有人想起:“华阳公主,不是始平王府那位么?”能说出这等话的,自不是贩夫走卒。
有人应和道:“正是。始平王、始平王妃都不在京中,据说只有世子来了。”这位是以讹传讹。
“吓?”有人大吃一惊,“世子,哪个世子?”
“自然是始平王世子。”
“始平王世子不是已经……”
人还在七嘴八舌说得热闹,有人已经悄然抽身。始平王世子没死,现身宋王府,可不是件小事。
“是这家子呀……”有人叹息。
一句话,有人想起前年西山兵变,有人想起更早的英雄救美,有人叹息命运多舛——去年年中世子成亲也是杀了一场,如今轮到公主,怎么事事都不顺呢。不过话说回来,今年整个洛阳,可有顺的?
死了皇帝,死了太后,光皇帝都换了仨,南蛮子的兵至今还在洛阳还没走呢,瞧这情形,也是难以善了。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府里倒还安静。萧阮借故拒绝了元祎修的宣召,一直忙到天亮才歇,也没功夫再去和嘉语说几句——不过谅她也没醒。到午时起来,便得到围府的消息,小厮顾回说:“长公主请殿下过去。”
萧阮“哦”了一声。宋王府里被称作“长公主”的自然是彭城长公主。料想也是该叫他去问话了。
昨晚闹的两场,一场死人,一场起火,彭城长公主都能站在他这边压阵,实在让他心存感激。反是他母亲一直没有来。他和三娘成亲,母亲不喜,他是知道的。然而两下对比,心里也不是不难过。
母亲一向都是冷性子,他只能这样与自己说。
又问:“始平王世子醒了么?”
“醒了。”顾回说,“王太医和孙内侍还在外头候着。”意思是还没让他们知道。瞒过内侍容易,王太医却不可能瞒太久。
“有人去报与王妃了吗?”萧阮问。嘉语既然已经与他成亲——且不论真假,府中上下自然改口称王妃。
顾回道:“尚未。”
萧阮点了点头,那自然是苏卿染的意思:是免得节外生枝——要不要把元昭熙交给元祎修的主动权,必须要握在手里——还是往彭城长公主住的回音堂里去了。
自青庐火灭,昭熙救了嘉语出来之后,彭城长公主就自去歇着了。横竖萧阮能掌控局面——到她这年岁,可不比少年时候了。因听说忙了整夜,也没去叫起,只吩咐待他醒了过来。
回音堂不比家庙冷清,家庙里哪怕一应用具都是顶好的,也还是冷清。回音堂的锦绣富丽,像洛阳城里任何一个王府中女主人居室该有的样子。她有时候想,如果萧永年地下有灵,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也会喜欢回音堂胜过家庙。家庙里只有木鱼,一声一声,敲出来都是怨恨。
在那以前,她不知道金陵女子纤弱的身体里,也会存有这么深、这么重的怨恨。她当然也怨过,不然也不会憋着一口气给萧阮谋划婚事。她从前喜欢嘉言,总觉得嘉言像她年轻时候——也只有嘉言这样的美色,才压得住苏家那个丫头。
华阳却让人头痛。彭城长公主少年时候深得父亲宠爱,见识过后宫的风雨,也见识过朝堂的波云,多少事,她不想插手罢了,哪里还能看不出来——这丫头就是想诈死,她怎么不想想,她这一走,丢下个烂摊子,是打量着萧阮会给她收拾么。宋王府的脸面,她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丫头从来也不是个太顾及脸面的人。彭城长公主微叹了口气,一抬头,就看见萧阮走进来。
“母亲。”萧阮朝她行礼,一丝不苟的好看。
“吃了吗?”彭城长公主问。
“还没有,”萧阮笑道,“厚颜来请母亲赐饭。”
他还能笑得出来,不知怎的,彭城长公主心里也是一松,叫了几个素日萧阮爱吃的菜,又命他坐下:“怎么三娘没与你同来?”
萧阮:……
论理,他是该与三娘过来问安行跪拜礼,这下倒好,他脑子一转,解释道:“怪我,听说母亲相召,急急就来了,忘了领三娘过来。”
彭城长公主:……
这位差不多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典型吧,她要是他亲娘,能给他气死。
然而毕竟不是。彭城长公主瞪了他一眼:“顾回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新妇过来!”
顾回打起飞脚跑了。彭城长公主眼风一扫,左右婢子知趣退下。屋里就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彭城长公主用银匙搅了搅,奶酪的芬芳溢得满屋子都是,却不再开口——等着某人自个儿招认呢。
萧阮哪里有不懂的,掐头去尾说道:“惠叔会做出这等事,实在教儿子失望。”元祎修在他府里安插眼线,收买人手,是他一直都知道的——燕朝安在他府里的人原本就不少。他故意露的破绽。
彭城长公主手上一停:“那安业,你打算怎么交代?”
萧阮含混道:“是圣人在背后鼓动。”
“我问你安业!”彭城长公主冷冷地问。她当然知道他图的是什么。
萧阮垂首,好半晌方才涩声道:“母亲知我……”
“三娘给我留下!”彭城长公主打断他。
萧阮道:“母亲知我……我亦不忍相骗。”言下之意,他是必然要南下,嘉语他也必然要带走。
银匙磕在盏杯边缘,“叮”的一声。
“你们父子!”彭城长公主猛地爆出四个字,气势一泄:这父子俩有什么良心。他爹心心念念,想的不就是金陵,他如今又——如果说他比他爹要强一点的话,那大概是他好歹想着带华阳走。
但是——她怎么能容他带走。
一个孩子!他们俩至少须得给她留下一个孩子。瞧如今这形势,他急于要走,哪里还等得上一年。
彭城长公主拾起银匙,小小用了一块酪,心平气和地摇头说:“休想!”
萧阮:……
这样的心平气和,往往才是最可怕的。人在气头上,说什么都可能。等气头过了,也还可能回心转意。
但是彭城长公主的这两个字,显然并没有留下这样的余地。她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与他摊牌,原因一点都不难猜:她该是知道安业人在哪里,知道他与安业谋划了什么,也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她在威胁他!
萧阮眉尖一动,却低声道:“母亲不想去金陵,看一眼我父亲少年时候住过的地方吗?”
彭城长公主吃惊地看着他,他是在暗示带她南下?她不是王氏,不是苏家那丫头,她是燕朝的公主、长公主,当今圣上是她的侄儿——无论谁上位都是她的侄儿。在金陵,她可什么都没有。
“……要是母亲吃不惯金陵的鱼,就少住几日,母亲要回洛阳,又哪个敢阻拦?”她不就是想要个孩子么,他给!——他父亲欠的,又不止这一桩,不一向都是他在还吗。
彭城长公主:……
她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当初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能带着母亲和未婚妻逃离金陵,千里迢迢北上而毫发无伤了;也差不多能明白为什么萧永年对他寄予厚望了:这孩子天生有化敌为友的本事。
只是踌躇:他说的请她南下,是如今就带她南下呢,还是待大功告成,迎她南下——她不是少年人,要一路杀回金陵,她会是个累赘;她也不是王氏。萧阮一走,王氏在洛阳就是人质,所以不得不带上。
她又不同。
正要开口详询,忽外头通报:“新妇来了——”
嘉语的喜服都烧了,也不知道萧阮从哪里捣腾出一套来,早早就让姜娘备下,不然来见彭城长公主,可有得尴尬。
这时候略带几分怯意到门口,萧阮回头一看,是已经重新上过妆,眉弯如月,浅蓝曲裾,鬓发上通体艳红的珊瑚簪子,垂下来金珠闪闪,衬着耳上同色耳坠,几分不安在眉睫,又努力压住的少女。
不由失笑。
退出来与她并肩:“来了?”
嘉语“嗯”了一声,昨晚没有跑掉,按流程是该来与彭城长公主行跪拜礼,改口叫“母亲”,她都认了。担心的却是不知道萧阮打算如何处置昭熙——元祎修压在那里,恐怕想要庇护也多有为难。
萧阮牵她进屋,给彭城长公主行礼——这是她演练过的,虽然隔了十余年,但是有萧阮带着,便有些魂不守舍,好歹也没有出错。
彭城长公主也知道她定然是有话要与萧阮说,倒不为难她——说到底自家晚辈,虽然元景昊是远支,素日里宗室玩笑,也有笑话他“乡下人”的,然而如今他们夫妻都不在城里,留下这一双儿女,多少有些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