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结发夫妻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14279 字 2个月前

两个人原本就挨得近, 近得近乎耳语。嘉语再呆了一下,她想不起她什么时候和他说过的喝酒了——大概是很久以前了。他怎么什么都记得!

忽地足尖一凉,鞋子已经去了。嘉语惊得要跳起来,被身边宫人按住:“公主莫慌, 是系五色丝: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却是用五色丝绵将两人的脚趾系在了一起。

紧接着头皮一紧, 一缕发丝被剪下——这是结发了。嘉语知道走完这一步, 整个婚礼流程方才告一段落。

略松了口气。

萧阮明显察觉到她的放松, 不由低声笑问:“饿不饿?”

嘉语:……

她说饿他还能给她弄点吃的来不成。

进帐闹婚的亲友先退出去, 帐外准备了好酒、篝火、狗肉、歌舞;侍女放下帐幕。帐外越发喧闹起来, 更衬得帐中死寂——就只有呼吸声。

嘉语道:“殿下——”

“还叫我殿下?”萧阮失笑——这句话当初在信都,昭熙营中他就说过一次。想不到是在新婚之夜说第二次。

嘉语正色道:“殿下自重!”

萧阮微叹了口气,寻思什么时候把始平王的信给她看, 就听她问:“一直没有机会问殿下,十九兄这是什么意思?”

萧阮沉吟片刻,说道:“他想通过我拿下安将军的人马——三娘知道安将军吗?”

嘉语摇头——城破的时候说什么的都有, 后来始平王府就被围了。再后来进宫, 几乎所有人在她面前都是谨慎言行。

安业并不是多么大有名气的人物。

萧阮挑挑拣拣把吴主命安业护送元祎修入洛的消息说给她听,嘉语这才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登时脱口问道:“殿下就由着十九兄这样利用?”

“自然不会。”

“那——”嘉语犹豫了一下, 他们如今算是合作, 但是萧阮未必肯全盘托出。

萧阮道:“再等等——再等等你就知道了。”

嘉语心事重重地看了一眼滴漏:“是今晚会有变故吗?”

萧阮凝神听了片刻, 若无其事道:“待外头这支曲子弹完——”

“是苏娘子在弹么?”

猝不及防,萧阮怔了怔。

帐外忽然喧闹起来——比之前更喧闹百倍,像是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疾呼,有人在吼。

萧阮起身,一个趔趄,低头看时,却是绑在脚趾上的五色棉线。不由抬头,四目一对,双双失笑。

“刀给我!”

“什么?”

萧阮笑了,目色往嘉语右边袖子里一转。嘉语悻悻丢出刀来,长不盈尺,银光熠熠,看起来就像是寻常裙刀,其实锋利无比。是能杀人的刀,偏做得花哨,刀面上一条春藤横亘,开出金灿灿的花。

这审美!萧阮看得直摇头:“世子的手艺?”

嘉语“嗯”了一声。

萧阮目光闪了一下,元昭熙到这会儿都没有出现,在他看来,实在凶多吉少。他总记得她说她前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三千里——那时候始平王父子都没了。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不过是他。

因微叹了口气:“我这一去,祸福难料,三娘不为我担心么?”这时候两人距离极近,红的烛,鬓的影,少女眼睛里毛茸茸的光。

嘉语看了看他手里的刀:“殿下算无遗策,三娘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萧阮“哈哈”笑了一声。

好话人人爱听,何况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当然知道他的本事。话锋一转却道:“三娘谬赞了,哪里有什么算无遗策:我一没算到太后敢弑君;二没想过洛阳会破城,三没有料到——”

话至于此,猛地收住,眼眸一沉。

“没有料到什么?”嘉语忍不住追问。

萧阮指间微动,银光在烛火里闪了一下,五色丝已断。“我走了。”萧阮说。嘉语再抬头的时候,就只看到一个背影,挺直,直得近乎僵硬。

他没有料到他会对她动情。他图谋娶她,那是一回事,动情是另外一回事。人生在世,背负已经足够沉重,哪里还有余力去旁逸斜出。十六郎一早就说过,他这样的人,说什么两情相悦。

无非是债。

不是人欠他,就是他欠人。

所以当这句话突然流到舌尖,萧阮有瞬间的晕眩。

那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浓雾被风吹散,让他得以在瞬间窥见底下万丈深渊,深渊里累累白骨。

一个不能有软肋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软肋——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他两辈子唯一的一次动情,在这样一个诡异的时间里——这哪里是能胡思乱想的时候!萧阮大步走出青庐,守在帐外的宫人纷纷惊呼:“殿下?”

“殿下?”

一路大惊失色、惶然伏地的侍女、婢子。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新郎就这样丢下新妇出帐——华阳公主这年余颇有些凶名:逼殉、赠剑、力拒王师,哪件拎出来,不是杀气腾腾?

守在青庐帐外的几个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显都是推卸的眼神:该谁进帐去打探情况?

华阳公主可不是什么好脾性的,虽然被陛下拔了牙,那老虎还是老虎——别以为就始平王世子敢当街杀人,华阳公主杀了人还敢往人门上送呢!这盛怒之下,万一觉得自个儿丢了面子,迁怒起来——

幸而只片刻,帐中传来一声呜咽。

几个人纷纷放下心来:这才像是正常情况。又猜多半是宋王听到外头动静,要出来查看,华阳公主不依,两口子起了口角。所以方才宋王脸色才这么难看,也所以……才有华阳公主帐中哭泣。

“烟容!”帐中传来华阳公主的叫声。

叫烟容的宫人无可奈何地自认倒霉,跨前一步,应道:“公主?”

“进来!”嘉语道。

烟容与几个宫人互相对望一眼,略点点头,掀起帐帘,三步两步走了进去。几个宫人隐约看到里间凌乱,也不知道是遍地果子、铜钱、金银和花钿闪闪,还是华阳公主方才发作过的缘故。

乖乖,在宋王这等神仙一样的人物面前也能发作的,大概普天之下,也只有华阳公主了,几个人无不作如是想,烟容进去,还不知道受怎样的气……幸好有烟容挡了这劫。

她们几个能被派来看住华阳公主,自然是元祎修信得过的。但即便如此,华阳公主到底是主子。几个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始平王肯归顺,华阳公主顿时身价百倍——哪里是她们得罪得起?

宫里当然也有不长眼的人,对华阳公主有不敬。这种人呐,都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就不说如今圣人偏宠的那位十九娘子,也是华阳公主嫡嫡亲的堂姐了,所谓疏不间亲。如今虽然生份,谁知道哪天就和好了呢。

然而侧耳听了片刻,帐中并无声息——没有吩咐的声音,也没有呵斥声。隐约窸窸窣窣的声音,若有还无。

一时心里无不纳罕。

“烟柳!”华阳公主又喊了。

烟柳面上一垮,愁眉苦脸道:“公主有什么吩咐?”

“进来。”还是两个字,如果说方才两个字里还有隐约的哭腔,这两个字背后完全可以还原出华阳公主面无表情的脸。

烟柳不敢多问,也进帐去了。

“烟茜!”

……烟茜进去了。

剩下烟雨、烟杏、烟芝、烟叶几个面面相觑,心里都生出不太好的预感。先头叫烟容进帐也就罢了,接着又叫烟柳——也没听到里头有人走动,或者交谈。然后轮到烟茜,这一个两个的,都在帐中做什么?

青庐帐里静得可怕,帐外的人是越想越怕,虽然这宋王府中还是热闹的。来来往往的婢子、侍娘、仆役下人,灯火通明。但是原本该新郎新妇共度春宵的青庐,像是变成了一个黑洞,走进去的人,都如泥牛沉海。

偏生……她们还不敢不进去。兵荒马乱当中她们从众多宫人里脱颖而出,受到圣人看重,凭的是什么;圣人派她们到华阳公主身边为的是什么;这时候要扭头就走了,等待她们的,又是什么。

“芝姐!”烟雨磨磨蹭蹭到烟芝身边,却朝着一个走过去的宋王府婢子努了努嘴。

烟芝心领神会,烟雨这个鬼机灵,打的借刀杀人的主意。

——到底是宋王府的人,如今华阳公主还是新妇,多少会客气一二。不过也难说,方才宋王脸色可不好看,如果华阳公主连宋王的面子都不给的话,那宋王府的下人,又算是那个牌名上的人物。

虽这样想,正要拉个人过来,里头华阳公主又发话了:“烟雨、烟杏、烟芝、烟叶……进来。”

烟芝:……

烟雨:……

要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仗着人多,再想想责任在身,原本就没有退步的余地。于是齐齐应了一声:“是,公主。”几个人颇为默契地同步上前,打起帐帘,然后仿佛有一阵风过去——

连惊呼都来不及,几个人软软瘫倒下去。

“请公主更衣!”青衣人低声道,背转过身去。

嘉语点点头。

要换的不仅是衣裳,还有配饰,插戴,所有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包括那把她从不离袖的裙刀——既然已经被萧阮看到,就不能再留了。全换给了烟容。烟容与她身材仿佛,烧了脸,就是神仙也都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