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稚子登基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15560 字 2个月前

周乐一直没有回来, 李愔左右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在帐外走走。

云州却没有下雨,月光朗朗中透着冷清, 腊月的寒肃。他有生以来,这还是头一次不在洛阳过年。

便日后能回洛阳,亦再不复昔日光景, 一家人热热闹闹, 包括懂事的八娘, 懦弱的九娘, 伶俐的十五娘、十六娘, 耳根子软得一塌糊涂的母亲,平日里在外头怎么胡闹,过年总会回来的父亲。

还有祖父, 堂兄弟、姐妹、侄儿侄女,伯父伯母,叔叔婶婶, 大的小的, 落地走的小儿……李愔斩断了回忆。

心思一转,却想道,原来周乐与华阳当真有前约,那就奇了。如果不是华阳, 他倒真会疑心是一场戏弄——但是华阳亦不似此等轻狂人。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华阳竟有这种眼力?

如是, 华阳又何必答应他的求娶呢。如日后有见面的机会,还真是想问问她。

他低头寻思,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极是轻快。营地里虽然还算安全——也就是相对安全,不能与洛阳比,他心里的弦始终是紧的,因而快步一闪,却听那人道:“李郎君勿惊——是我。”

是娄晚君。

李愔的肩胛松弛下来,笑道:“这时辰,娄娘子还不歇?”

他在周乐身边有些时候了,自然知道段、娄两家对周乐的支持力度之大——他一度疑心娄家仍存了把娄晚君许给周乐的念头。其实也不奇怪,这世上,除了血缘,姻缘已经是最稳妥的结盟方式了。

但是自他发现周乐与华阳有前约之后,就打定了主意要打消娄家这个念头。周乐娶华阳的好处,简直数之不尽。以华阳的身份与性情,怕是容不得还有其他人。尤其是娄晚君。

要是婢子与歌姬也就罢了,不过是些玩物,娄晚君身份还是太高了。

娄晚君道:“李郎君不也没有歇?”

李愔笑了一下,两个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渐渐融进树影里,李愔止步道:“娄娘子有话要问?”

娄晚君抬头看住李愔,她至今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姓李,洛阳人,上下都跟着周乐呼他李郎君。虽然和他们一般不过粗服乱头,但是举止间看得出贵气——他是贵人,她知道。

他认识那个三娘子。

想到这里,娄晚君咬了咬牙:“我、我想知道三娘子是谁。”

通常提到一个人,都会以姓氏加排行,但是她每次听到他与周乐说起三娘子,都有意无意忽略了姓氏。

是她没有姓呢,还是她的姓氏……不能提?

“原来娄娘子也听说了,”李愔微微一笑,合该如此,娄晚君也是个聪明人。他低声问,“娄娘子可知道周郎今儿晚上去了哪里?”

娄晚君点点头。此事机密,并不方便说出来。

李愔也不说,只道:“就是他家的三娘子。”

“他家?”娄晚君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话出口,方才愕然,怔住,“他家?”

始平王家的三娘子,自然无须额外多提姓氏。

始平王家的三娘子……那是洛阳城里的金枝玉叶,如何、如何却与她来抢——

她如何能认得周乐?

她、他们……娄晚君心里乱成一团麻,竟不知不觉低头去,她能看到他的好,自然也有别的女人看到,这有什么稀奇;然而……那算什么呢,她陪着周乐转战千里,艰苦度日,她在哪里。

凭什么、凭什么……就凭她身份矜贵么。

“娄娘子……娄娘子?”

“嗯?”娄晚君应了一声,带了鼻音。仍没有抬头。

李愔微叹了口气,从来痴男怨女。反倒是他和华阳清清白白,能算计得丝丝入扣,能给多少,能得多少,这样一想,反倒能够明白华阳肯许他婚约的原因了。无非无心,无非无情。

想到自己也算是洛阳城里数得上的英才了,却不过是个幌子,但是想到萧阮……他心里立刻就平衡了——那位才真真白担了虚名,

却听娄晚君低声问:“……她长得美么?”

李愔:……

但凡女人,总少不了这一问。其实她美不美,根本无关紧要。对他来说,她背后是始平王、始平王府,是始平王世子;对周乐来说,总之是有情——就算她丑如无盐,他看上了,能奈之何。

因索然道:“娄娘子何必多此一问呢。”

娄晚君:……

“我不服气……”她低声说,没头没尾的。

李愔再看了她一眼,索性捅破窗户纸:“如今你娄家与段家都追随周将军,是他应承过什么吗?”这次围邺城……娄家这一子二女都在城外,娄老头自个儿可在城内,打的主意是里应外合……总不至于在这节骨眼上反悔吧。

娄晚君摇了摇头,她几乎想要哭出来,但是她忍住了。她母亲早逝,未几,长兄亦病逝,父亲不理事,弟弟年幼,家中事务,泰半由她打理,所以自幼养得性情坚毅,不是寻常小娘子可比。

李愔松了口气,幸而没有。不然也是头疼。言而无信的人哪里值得追随,但是要放弃华阳求娶娄晚君,又实在得不偿失。

“……是姐夫看好他……”娄晚君又添了一句。

李愔:……

那个神棍?

虽然鬼神之说他并不太信,但是这当口,想起神棍的铁口直断,心里竟也多添了三分稳当,一时说道:“娄娘子……”

“嗯?”

“这世上有些事,是不能强求,”李愔说道,“周将军少年英雄,有小娘子心许也在情理当中。娄娘子说不服气,然而人生于这世间,多少心气到头来,不服也得服。娄娘子还小,慢慢儿就知道了。”

“嗯……”娄晚君只能从鼻子里哼一声,鼻子里也全是水汽。

“说句不好听的,”李愔道,“娄娘子不服气别人,还有人不服气娄娘子呢……以娄娘子的人才,定然能觅得如意郎君,我对此深信不疑。”

——如果周乐能成事,如今追随他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贵人。娄晚君的婚姻,自然差不了。

“承……李郎君吉言。”娄晚君这样应道,到底带了哭腔,她不服,她就是不服!这世上多少人服了她都不服!明明那个贺兰氏说的,她说过的,她是他的妻子、她才是他的妻子——为什么又不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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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驾崩,新君登基,昭告天下是在正始七年正月初九——啊不对,已经不是正始了,改年号孝昌,孝昌元年。

孝则昌,不言而喻的年号。

新君才满月,裹在襁褓之中,被太后抱着,接受群臣朝拜。钟鼓齐鸣。从太后的角度看去,就只看见乌压压的头顶。原本是想再推迟几日,迟到上元节过去,王公大臣们没了拜亲访友的借口。

但还是太久了,王太医说拖不了那么久。

王公大臣再拜,钟鼓又响上一轮,登基仪式完成,太后心里微松了口气,怀中婴儿尚在酣睡——这等场合,只能让他酣睡。

退朝。

琥珀抱着小皇帝,太后绷紧的脸,一行人都没有说话。人都已经派下去了,底下谁和谁说话,都说了什么……在消息没有反馈回来之前,太后片刻都不敢松弛——人紧张起来,连日的失眠与惊恐都像是轻了不少。

郑忱也没有进宫——这当口,需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也不好留他在宫里。然而晚上……

太后这阵子真是怕极了晚上。天一黑下来,她就能看到儿子的影子,在窗纸上,在门背后,在椅子上,风哗啦啦地吹,飘荡的丝绸,转眼就不见了。滴着血的眼眶——她想过再开棺看一次,但是这种念头,就是隐晦透露给始平王妃,都被始平王妃怼了回来,她说:“阿姐,你可让钦儿安息吧!”

钦儿,你可不能不孝啊……太后心里想。

这一念未了,就听得身畔“哇”地一下传来哭声。太后停住脚步,琥珀赔笑道:“陛下他、他——”

太后点点头,说道:“进屋里去换,这外头风大,莫让他着了凉。”

琥珀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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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还在懵逼中。

虽然之前皇帝不上朝已经两月有余,元旦朝拜也停了。但是这春秋鼎盛之年……没了也就罢了,这膝下……好吧,大燕朝也是见了鬼了,宗室子嗣繁盛,好几家都为了爵位打得头破血流,偏偏皇家——

先帝——世宗到先帝,已经是一脉单传,打落草开始就战战兢兢护着,唯恐有个不测,到六岁头上,世宗驾崩。如今这位倒好,皇帝才满月就撒手去了,这要有个不测——宗室亲王面面相觑间,都不免各有各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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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王的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

他一向很得太后重用,但是就和大多数人一样,不能避免两头站队——自前线传来元祎晦被斩首,始平王北上接手的消息,心思就开始活动了——皇帝这眼瞅着一时半会儿还是亲政不了,要是皇帝没有儿子……

他是满心以为太后会找他来商量,谁知道——

这蠢娘们。

这回倒知道雷厉风行了。

李家那位,怎么就偏偏生了个皇子呢,这运气!他扼腕的也不知道是太后的运气,还是李家的运气——偏偏先帝唯一的儿子出自李家。这孩子要能熬到亲政那会儿,他可饶不了郑家那小白脸。

高阳王一路想着,出了皇城就要上马,忽然背后有人喊了一声:“伯父!”

高阳王回头看时,不咸不淡应了一句:“十二郎啊。”

“给伯父请安。”城阳王屈身行礼。

“起来罢。”高阳王道。

城阳王不动。

高阳王心里就寻思这孩子搞什么鬼。城阳王是老七家的孩子。老七和他年岁隔得远,又不同母,逢年过节走动是一回事,这要说兄弟情分——开玩笑,天家哪里来的兄弟。何况从前世宗在位,可没少打压他这个兄长,好不容易熬走了世宗,再熬走了清河王,他这日子,说起来也没舒坦几天。

“十二郎这是要做什么?”高阳王问。

城阳王这才微抬起头来,眼眶还是红的。高阳王不由叹了口气,说道:“陛——先帝大行得突然,贤侄就算悲痛,也该有个度,好了好了,这大年节下的,回去歇着吧。”边说边伸手扶了他一把。

城阳王应道:“是,伯父。”

回身也上了马。

这回反倒是高阳王在原地站了片刻,正月的风几乎把头巾吹歪了都没察觉。

“王爷?”服侍他的小厮忍不住喊道。高阳王回过神来,却说道:“想不到十二郎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素日里看也就是个只会走马熬鹰的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生出这等心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