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灭门之祸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16159 字 2个月前

至少出动了五百人,是内卫, 不是羽林卫;

怪不得天使会去见王妃, 而不是始平王世子。

怪不得王妃说“叫我如何与三娘交代”——当然不好交代。

当然不能用羽林卫。谁知道始平王世子在羽林卫里有多少耳目,谁能保证, 不经他点头, 太后或者圣人的命令, 羽林卫能够不打折扣地执行下去。如果要通过始平王世子——他怎么会不劝阻?

事关他最疼爱的妹子的夫家,他怎么会不劝阻?

没有人出来,连女眷都没有。拖出来都是尸体。他看到了他婶子,他叔叔, 积年老仆, 年幼的家生子。那些平日里与他亲近的, 不亲近的, 熟悉的,陌生的……人, 这时候都变成了尸体。冰冷的尸体。

也许还没有完全冷透。

没有母亲,也没有看到妹妹,当然八娘已经过世很久了。但是还有、还有……他知道她们走不脱。

谁也走不脱。

鲜血流到街面上来,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渐渐就流不动了, 凝固在那里, 像一道撕裂的伤口——当然那不是真的, 那只是一个幻觉。他的幻觉。他想起始平王世子的迎亲的那个晚上, 那时候他空手赤拳,但是他还能够反抗。但是这时候他没有动,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做到不动。

那听起来都像是天方夜谭。

李家完了。

可笑的是,他连原因都不知道,没有人公布罪名,也没有经过有司审判,当然那不重要,他迟早会知道的。迟早,或者是圣人,或者是太后,总会罗织出一个足够说服天下的罪名——在他的海捕文书上。

从天堂落到地狱,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那之前,他还是天之骄子,天子宠臣,前途无量;他是监察御史,御史出街,太子以下,百官回避;他是贵嫔的兄长,公主的驸马,李家的希望。

那之后,这些都没有了,不会再有了。他就是头丧家犬。

天使是来杀他的。

不止他,应该还有九娘。

华阳像是并不知道来全部的龙去脉,知道之后,她会后悔放走了他吗?她会庇护他的妹妹吗?他不知道。如今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如今他要做的、如今他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逃命。

所有人死了,他得活着。

他得活着!

人群挤挤往前看,有幸灾乐祸的,有扼腕叹息的,有嬉笑怒骂的,围观一个显赫了近百年家族的灭亡,就如同围观一座楼的坍塌,横梁怎样倒下来,琉璃瓦怎样碎裂,珠子和玉石怎样被瓦砾湮没。

李十二郎慢慢往后退,后退,慢慢退出人群,退到没有人注意的地方,眼睛里终于流出泪来,慢慢爬过面颊,烧得生疼。

他几乎想要跪下去,但是他没有。

“那不是李御史吗?”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李十二郎片刻都没有犹豫,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喝破他身份的人是谁,也没有去细想他的声音,他转身跑了起来——以他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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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畅和堂回四宜居一路,嘉语都没有说话,李九娘也是。九娘虽然性情温顺,到底也是高门大族培育出来的仕女,心里并不是存不下事——虽然心里已经很乱了,每一步都还能走得纹丝不乱。

一直到进了四宜居,嘉语开口说:“坐。”

挺直的背脊方才有一丝丝松懈。眉目里的忧色慢慢放出来,语速也是慢的。这时候也唯有慢,方才能够说清楚。

她说:“公主知道为什么天使要带我和兄长回家么?”

嘉语摇头道:“我不知道。”

李九娘低头想了片刻这句“不知道”: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叮嘱自己?

从始平王妃话里推测,家里怕是出事了——如果李九娘是嘉言,不定就问嘉语借匹马闯回去了——然而李九娘是李九娘,西山遇伏已经教会了她不要逞强。大多数时候她都做不了什么,除了添乱。

又听嘉语说道:“令兄……”

李九娘猛地抬头来,心跳都慢了一拍。

“……令兄该是去打探消息了。”嘉语说。

消息冲击到李九娘脑子里空白了片刻,方才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一时是喜,一时是感激:“是公主——”

“是我这位婢子。”嘉语朝连翘的方向略点了点头,“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她擅作主张……”

嘉语语气平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连翘赶紧跪下来请罪,李九娘亦起身求情道:“公主……”

“起来。”嘉语道,“我又没说你做错了。”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她也不知道连翘这一着走得对还是不对。如今形势无法判断,连翘听到的片言只语,王妃的口气,天使的态度,全部拼凑起来,最多只能说明李家情况不好,到底有没有挽回的余地,她没有把握。

要是李十二郎能够力挽狂澜,李家转危为安,自然皆大欢喜。如若不然,九娘怎么安置,就是个头疼的问题。王妃摆明了甩手不管,崔家……余人不说,崔九郎她见过的,谢云然毁容时候,他的表现就很令人齿冷。

李九娘折身向连翘行大礼。连翘哪里敢受,忙忙退步避让。嘉语道:“九娘子是真心感激,连翘你就受了罢。”

连翘这才站定,受了李九娘一拜,又回了一拜。

嘉语隐隐觉得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然而让她落井下石,不不不,哪怕只是装作没看见,她也做不到。她并不是多么热心的人,只是人活生生站在这里,她插手了开始,要放手也来不及了。

说到底……李家兄妹并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

李九娘又问:“公主说不知道,那么……王妃知道吗?”

嘉语心平气和地道:“母亲既然没有解释,想是有自己的考量。恕我直言,即便如今外头发生了什么,也是九娘子无能为力——如果令兄出面都做不到的话。如今我们能做的,不过是等而已。”

李九娘微怔了片刻:“公主教训得是。”

始平王妃应该是知道的,但是既然始平王妃没有要说的意思,身为晚辈,三娘子也不可能逼她开口。

退一万步,即便家里确实出了大的变故,仓促之间,她所能做的,也极之有限。与李家联姻的高门显贵不少,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哥哥出面都好过自己。他能够许诺的,她不能;他方便奔走的,她不方便;他能够做主的,她做不了。

身为女子,接受父兄、夫君,甚至于日后儿孙的庇护,不必亲身上阵,与这个世界搏杀,风雨都被挡在门墙之外,风声雨声,不过是季节的点缀,听起来多么安逸——天塌下来,自有人顶着。

然而,真到天塌地陷的时候,才会知道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去顶,是多么焦虑和惶恐的一件事。

谁不想永享太平呢,如果可以的话;但是如果不可以,谁不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呢,哪怕是死,也死得明明白白——我努力过了,我回天无力。而不是等在这里,等着命运一步一步地逼近,束手无策。

嘉语吩咐薄荷上果盘酪饮。

连翘担忧地道:“笄礼虽然已经完成,但是还有许多贵人等在厅里,姑娘不出面……”

嘉语道:“有谢姐姐和阿言呢。”这话音方才落,外头就传来一声气笑:“阿姐你说的什么话,敢情我和嫂子欠你的,今儿是你的笄礼,你倒好,自个儿回了屋里躲懒,却叫我和嫂子在外头给你应酬!”

要是平常,嘉语倒不吝和她说笑一番,今儿连番的意外,她实在少了这份心思,懒懒只看了她一眼。

谢云然跟了进来,奇道:“李娘子也在?”

她消息比嘉言灵通,当时芳莲来厅里寻人,她瞧见了,再想到之前王妃的突然离座,就知道是出了事。

李九娘起身道:“世子妃,六娘子。”

嘉言觉察到氛围不对,自个儿就闭了嘴。

嘉语问:“外头散了?”

“差不多散了。”谢云然道,“时候不早了,该归家的都归家了。今儿忙了整日,也没吃几口正经饭,我过来时候,叫人传了饭食过来——李娘子不嫌弃的话,与我们一道儿用一点,如何?”

李九娘这时候哪里有胃口,只是客随主便,不得不欠身应道:“谢世子妃。”

便不再言语。

嘉语这四宜居嘉言和谢云然都是常来的,不必嘉语开口,自有婢子摆坐具过来,薄荷又唤了人过来给两位主子净手,净面,婢子走路悉悉索索的声音,哗哗的水声,空气里逼仄得厉害。

嘉语问:“上回郑娘子送的樱桃酒可还有剩?”

茯苓应道:“还有一坛。”

嘉语道:“拿来佐饭罢了。”

嘉言嘀咕道:“人家都是酒佐饭,我阿姐偏反着来,以饭佐酒——怕酒没滋味么?”

嘉语懒得理她。

反正她这个妹子一天不刺她几句心里都过不去。她怕的是,王妃那里一时半会儿没有确切消息——虽然迟早是会传消息过来的,这干等,岂不难熬?她这里难熬只一分,李九娘那里难熬可是十分。

她知道这个等的滋味。

从前她落在皇帝手里是个等,落在元昭叙手里也是个等,后来落到周乐手里,她也是等过的。

等头顶的刀几时落下来。

然而——

那时候她也没有想到,她会陪他十年之久。如今六镇用兵,想来他还是能够脱颖而出,大将军虽然未必再有机会,但是混个征西将军、破虏将军,该是轻而易举。一去年余,兵荒马乱,他未必还记得她。

世道乱,是他的机会。

是出人头地的机会,也是长见识、开眼界的机会,见识得多了,从前以为高不可攀的,美不可言的,爱不释手的,也就寻常了。

过眼的,皆是云烟。

嘉语从来不觉得一个人记另外一个人能记多久,也不认为自己值得谁惦记多久。她并没有特别出众的容貌、气质与才艺,在洛阳高门诸多贵族女子中,她算得上是极寻常、极平庸的一个。

所以收到萧阮的礼物,她其实是吃惊的。

那大约是因为,人多少会有执念,对于自己没有得到的——像从前她对萧阮,像周乐对她;后来她还是忘了萧阮,想必周乐也会忘了她。人一生有这么久……有时候想想,真是太久了。

到如今,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打消萧阮的执念。

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些心事,茯苓已经指挥了婢子上了饭食,又斟了酒。嘉语和李九娘是心事重重,嘉言不知道说什么才不会冒犯到她阿姐,自觉选了闭嘴。就只剩了谢云然辛苦维持场面。

到掌灯,李九娘被谢云然劝了几杯酒,双颊生色,只是说不出话来。嘉语道:“九娘子醉了,薄荷你扶她下去歇着。”

薄荷应了一声,要上来扶人,却被李九娘推开,含糊不清嘟囔道:“我没醉……”

“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