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山巅, 弟子匆匆忙跑上前去。
站在山顶往远处看,只有浓重的乌云,天阙山高耸威严,伸手几乎可碰云霄。
冷风凛冽席卷层叠的浓云, 细雨连绵, 仙界其实很少下雨, 尤其是剑宗所在的天阙山,雨雪都要少上许多, 沈辞玉来剑宗一百多年也只见过一次雪,雨也只有几次。
可今日不知怎得, 明明司天监算的是晴日,仙界却下起了大雨, 应当说整个四界都在下雨。
沈辞玉仰头, 白衣被雨水打湿, 腰间亮起的玉牌再一次灭掉, 这已经是他挂断的第十三次了。
身后一人执伞走上前来, 为他撑上了一柄伞。
修士本来可以靠灵力避雨的, 沈辞玉却好像忘了如何掐诀一般,任由大雨打在身上,腰间的玉牌又亮了起来,他仍旧没有接起来。
身后为他撑伞的人叹气, 道:“辞玉, 你是九州下一任仙盟之主,是剑宗剑宗, 这样又是何苦呢, 你知道这是在赌自己的前程吗?”
腰间的玉牌三次急促的闪动,这便是仙盟的传信, 可沈辞玉一直未接,明显便是抗仙盟的命令。
沈辞玉望着山下乌泱泱的人群,那些身着白衣的剑修皆聚在剑宗大台前,无声抗拒沈辞玉的命令。
仙盟要剑宗出兵。
弟子们要求沈辞玉带领他们进攻妖界。
沈辞玉只是站在天阙山巅,一言不发,什么都不做。
沈烽无奈,再次开口之时声音带了祈求:“辞玉,我知晓你认为桑黛无错,与桑黛关系好,可是辞玉,你得为自己考虑,如今这局面只有站在桑黛和应衡的对立面才能活,你明白吗?”
沈辞玉当然明白。
他站在高处看下面的数万弟子,过去他是这些弟子们最为敬仰的大师兄,后来在剑宗围困之时,他继任剑宗宗主之位,除去了剑宗涉事长老,替剑宗挽回了声誉。
如今他是剑宗宗主。
他知道该怎么做的,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剑宗宗主,九州未来的仙盟之主,他都知道的。
“辞玉,去吧,桑黛若要护应衡,她就活不了啊……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要拘于儿女私情,感情比起来前途算不得什么的。”
沈辞玉忽然闭上眼,长叹了一声,这一声似乎叹出了自己所有的犹豫,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去做某件事。
“辞玉?”
沈辞玉道:“父亲。”
沈烽急忙回应:“欸,父亲在。”
沈辞玉问:“我十五岁立了剑心,星敛认我为主,当时您很高兴,您告诉了我一句话。”
时间太久了,沈烽如今也记不得当初都说了些什么,他反问:“辞玉,父亲跟你说了什么?”
——你有一剑,名曰星敛,此剑在手,天下乱局九州风雨,你皆可平之,所做之事不求前程利禄,只求问心无愧,对得起你身上这根天级灵根。
“辞玉……”
“父亲,天级灵根觉醒者是曜灵选出的统领者,历任天级灵根觉醒者皆身居高位护一方平安,修真界诞生来有一百一十七位天级灵根觉醒者,横死者十人,除却翎音前辈、应衡仙君和我们这一代天级灵根觉醒者,其余皆飞升为仙,您告诉我说,天级灵根觉醒者是曜灵给世间的恩赐。”
沈辞玉抬眸,看向昏暗的苍穹,淡声启唇:“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便应当永远忠于曜灵,祂给了我们最强大的一切,在四界眼里祂永远公正,可您告诉我,桑黛做错了什么,翎音前辈做错了什么,宿玄又有何错,为何曜灵要杀他们?”
一声闷雷在云层中炸起。
沈烽连忙上前打住他:“辞玉,不要再说了,背叛天道会死的!”
“我是天级灵根觉醒者,四界都说天级灵根觉醒者是天道给予世间的恩赐,是天道给了我强大的天级灵根,我承了四界对我的敬仰,我应当反过来为了这四界去死,我可以为了四界去死,为了更多人活着,我心甘情愿去死。”
“我一人换千千万万生灵,纵使身死、纵使永无轮回,我亦不悔,我不会后悔。”
“辞玉!”
“但是父亲——”沈辞玉忽然厉喝,拔剑指天:“如今祂在做的,到底是救四界!还是毁四界!祂算个什么天道!”
“沈辞玉!”
折伞倒在地上,剑宗上空浮现出黑沉的浓云。
天阙山巅一片黑暗,骇人的威压让人几乎要跪下,云层之中似乎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沈烽一个巴掌甩上了他的脸。
云层后的威压让他几乎下意识臣服,但是对儿子的庇护之心却让他毫不犹豫挡在了沈辞玉的身前。
他重重打了沈辞玉一巴掌,似乎是为了做给某位看,用力很大,沈辞玉的侧脸红肿浮现清晰的巴掌印,唇角的鲜血溢出。
“混账东西!”
沈烽又甩了他一巴掌。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天道给的,你如今是要叛天吗,你想要爹娘失去你吗!”
沈辞玉抬眸看他,左脸的印痕太过明显,从小到大沈烽都没对他下过这般重的手,作为沈家少主、剑宗大师兄、仙界的天级灵根觉醒者,他这一路来顺风顺水,承了无数人的敬仰。
提起沈辞玉,百姓们了然,那是剑宗未来的宗主、九州未来的仙盟之主、仙界未来领袖。
家世、天赋、灵根、名声,他拥有的一切都是天道给的,天道会赐予天级灵根觉醒者最强大的一切,可从什么时候,祂变了。
祂变得不再公正。
沈烽目眦具裂,呼吸抖的不成样子,眼底全是心疼,方才打沈辞玉巴掌的手抖动。
他后悔了,他不该将沈辞玉教得这般心善,不该将沈辞玉送到剑宗,不该让他成为这般明白的人。
活得糊糊涂涂,其实也挺好的,起码可以活着。
沈辞玉擦了擦唇角的血,轻声说道:“父亲,若我今日真听了你的话对妖界拔刀,你才算是永远失去我了。”
他解开了腰间象征着剑宗宗主的玉牌,顺手一抛,那玉牌裹挟着风雨坠下天阙山巅,落在弟子们的面前。
清脆的声音掩盖了瓢泼大雨,弟子们茫然抬眸看,剑宗指天石的顶端悬挂着一枚玉牌。
那是历任剑宗宗主的身份象征,佩戴者便是剑宗的宗主。
清冽的声音被用灵力传开:“剑宗宗主沈辞玉叛出剑宗,与沈家断绝关系,此生不再入仙界,自此一介散修,剑宗宗主继任人乃天阙剑宗内门二弟子——方横。”
一阵沉默之后,弟子们仰头看向天阙山巅。
方才一直站在那里的朦胧白影早已消失,只剩下越来越大的雨水砸在他们的身上,笼罩在剑宗上空的浓云昏暗到好似末日。
随后,有人抖着声音:
“宗主……叛了。”
沈烽弯下腰身,颤抖着抬起自己方才打了沈辞玉巴掌的手。
掌心落满了水珠,他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低声痛哭,突然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茫然想要去追沈辞玉,可早已寻不到自家孩子的身影。
沈辞玉所坚持的从来不是桑黛,而是桑黛背后的正道。
即使不是桑黛,他似乎也会这般做。
天道不公,对存在万年的归墟四苦无动于衷,却要杀了唯一能毁掉四苦的人,放任四界沦为被四苦驱使的邪祟,这到底是在救世——
还是在灭世?
***
瑶山郡曾经是妖界看守最严的城池,这里收留了人鬼妖魔四界的人,地处妖界最深处,是防守最严密、也最安静的地方,宿玄虽然很少来这里,可这里驻守了不少妖兵。
如今这些妖兵几乎都死完了,仅剩的妖兵负责保护华盈和这些孩子们。
又是一魔修扑来,上前抵挡的妖修早已力竭。
孩子尖叫哭出声,华盈扑上前要为她挡下魔修的砍刀。
锋利的刀刃离脊背只差一毫,华盈紧紧闭上眼,以为自己要死在了这里,主城支援的人迟迟不来,早已走投无路。
——铮。
是利刃相撞的声音。
无形的结界自天落下,聚成坚硬的防护罩将她和十几个孩子围在其中。
华盈怀里抱着的婴孩啼哭,身下护着的女童也在嚎哭。
刺耳的哭声唤回了华盈的意识,她抖着长睫睁开眼,茫然回头看去。
一人悬立在虚空,洁净的蓝衣在狂风中舞动,及腰的乌发仅有一根象征着妖后身份的九缳簪挽起,右手执剑,那柄知雨剑剑尖滴血。
她一剑便捅穿了那魔修的心口。
华盈坐起身,“夫人……”
桑黛并未回头看她,而是腾飞至高空,大雨被她周身的灵力防护罩拦下,昏暗的苍穹之下,她垂首睥睨瑶山郡的惨状。
曾经干净的街道全是尸骸和血水,被四苦侵蚀的修士们自相残杀。
微生家契印告诉她——
杀。
被四苦侵蚀,便不再是人,神魂已经被吃完了,只剩下一具空壳。
桑黛闭了闭眼,单手召出木盒。
木盒中的归墟灵藤还在沉睡。
桑黛睁开眼,用灵力取出归墟灵藤,挥袖撤去了压在它身上的禁制。
沉睡中的归墟灵藤渐渐苏醒。
桑黛垂首看它,额上一抹桂花金印缓缓浮现,强大纯粹的归墟灵力萦绕在她的四周。
洗去四苦需要很久,但吃掉四苦只需要一刻。
刚苏醒的归墟灵藤感受到纯粹的归墟灵力后蔓身一顿,原先萎蔫的枝叶簌簌作响,蔓身上七朵红花齐齐抖动,它似乎长了眼睛一般抬起蔓身精准找到桑黛的方位。
桑黛沉声道:“去吃了四苦。”
主藤瞬间庞大,数以千计的藤蔓自那根主藤身上分生出来,粗壮的藤蔓爬向地面游走向远处,窜入四通八达的巷道,一口吞下正在杀人的四苦之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