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Everyone·

镀金岁月 苏浅浅喵 13252 字 2个月前

*William*

深夜的来电总是不受欢迎的。

威廉耐心地坐在电话边等待着,他手边有酒, 有雪茄, 让时间的流逝有趣了许多, 他舒舒服服地向后倒在椅子柔软的靠背上, 闭目养神,听着单调的电流声滋滋在听筒里隐约响着。

当初他买下了绝大部分塞西尔·罗德斯的资产, 并因此而与德兰士瓦共和国——当然, 如今是叫南非殖民地了——的人民委员会搭上关系时, 他可没有想到这层关系这么快就会派上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用途。

但若是说他花大价钱投资,笼络殖民地政府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要替他的女儿安排一条后路, 没有猜到她女扮男装的举动也许会在日后招致麻烦, 事实也绝非如此。

好几个相似的深夜里,威廉也曾思考过一个现实的问题。倘若他的女儿还是过去那个羞怯文静的性格,他是否还会在她身上耗费如此之多的资源与心力?是否还会无所不用其极, 禅精竭虑地为她打算,保护她,疼爱她, 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应当做到的那样?

——答案是否,每次都是否。

他首先是个范德比尔特, 其次是个商人, 最后才是一个父亲。

威廉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康斯薇露从过去那个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女孩变成了竟然敢于女扮男装参加英国下议院补选的这个女人。他考虑过精神疾病,考虑过掉包顶替,甚至考虑过非自然的原因。最后, 他决定这些根本都不重要.他更喜欢如今的这个康斯薇露,现在的她也能为自己带来更多的利益,这才是重要的。不过,前提是,她的确能保住她在下议院赢来的地位,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电话那头仍然传出沙沙的声音,没有接通。

威廉的手指捏住了眉心,他的父亲是个极为严厉的人,从不允许自己的孩子现出任何焦虑紧张的情绪,认为那代表着懦弱与无能。威廉仍然记得他的厉声呵斥,清楚得仿佛他此刻就站在自己身边。然而,倘若父亲还活着,威廉心想,面对着如今的事态,他恐怕也没法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只怕还会比自己更恐慌。

反倒是他的女儿,眼下这一风暴旋涡的中心,倒显得最为冷静理智。

这态度体现在了她托人转交给自己的纸条上,就连字迹也与过去不同,稳重中带着一点丝丝的锋利——是南非苍茫荒凉的大地磨砺了这把匕首,尽管被包裹在名为公爵夫人的刀鞘里,迟早都会有刺出的一天,无论玛丽·库尔松是否揭露了皮革下的本质。

从信件上,威廉得知女儿想要让法庭来审理她冒充身份参加补选的罪名,但他实在看不出法庭的审判会比如今英国上下的反应好多少,也不认为康斯薇露有任何取胜的可能性。即便他的女儿的确是他见过的最出色的律师,她的口才也无法扭转一屋子贵族根深蒂固的想法——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同意让一个女人进入英国的下议院,不论这个女人做到了多少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威廉深深地明白着这个事实。

电话仍然没有被接通,威廉端起了酒杯,却喝不下去。

他心中有一部分正在为康斯薇露忧虑着,只是不知道是父亲的那一部分,还是作为商人的那一部分。

——还在南非时他为康斯薇露打的掩护,这会却起了反作用。无数人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的确在南非看见了公爵夫人,尽管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并由此引发了旷日持久的争论——公爵夫人若是在南非做慈善,又怎么可能做出横穿南非大陆,在比勒陀利亚与总统签订合约,被关入监狱,又再度逃出等等行为?

报社因此而得出了两个结论——要么范德比尔特家族就是在撒谎,要么这就是范德比尔特家族为了能操纵英国政治而早早预备的阴谋,无论哪一个都对威廉极其不利。

一时间,在英国政府有意无意的推动下,范德比尔特家族被形容成了企图以资本入侵英国的罪恶美国人,连带着阿斯特家族也受到了牵连,无数与他们合作的英国公司都提出了终止合同的意向,担忧在康斯薇露被定罪后,与范德比尔特家族的商业来往也会受到影响。光是要处理这些问题,就已经让威廉几日没有合眼了。

情形恶劣的步伐没有在这儿就停止前进,不仅仅是他在英国的生意受到了重创,康斯薇露此前所创办的慈善协会也遭了秧。

福利院被迫关闭,因为警察怀疑发生的某桩自杀案件实际是谋杀案,要对整个福利院工作的职员与住在里面的人员进行盘问与调查。艾娃紧急租下了一间旅店,用来安顿那些前来福利院寻求庇护的姑娘与孩子们,但旅店的**远远比不上福利院,不到一天,附近的人们就都知道了住进来的是些什么人。

于是,一夜之间,旅店的后院里就被丢满了臭鸡蛋,烂白菜,还有一盆盆的屎尿——他的女儿用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讲换回来的平安,只在几个小时内就被破坏得一干二净。有姑娘选择了离开,有姑娘遭到了暴力的对待,有姑娘被迫送往医院流产,有姑娘不得不选择回家,艾娃狼狈地带着剩余的孩子及女孩们在大雨中逃往乡下,才避免了事态演变至不可收场的地步。

而其他的慈善项目也未能避免,不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被中止,便是被人恶意破坏,下场并无二致。

威廉从来对人性没有抱过任何希望,手握财权,他几乎已经看遍了人性所能达到的卑劣极致。有时,他甚至认为,这或许就是自己为何会如此麻木冷漠的原因,但他仍然为英国人民在这件事上的表现而惊叹——在艾娃新筹办的另一所福利院被纵火烧毁后,报纸上刊登出了现场的照片,上面满是一张张在焰光前欣喜若狂的脸。威廉甚至没在中彩票的人身上看到过那么发自内心的喜悦。而也正是着同一批人,欣喜若狂地在港口迎接着乔治·丘吉尔与温斯顿·丘吉尔的归来,高声地喊着英雄,高声地喊着万岁,高声喊着大不列颠帝国永垂不朽。

“这会烧毁公爵夫人虚伪的面具,让她明白英国人愤怒的滋味。”报纸上公然对纵火的罪行这么评论道。

威廉全然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似乎这个国家自从知道康斯薇露女扮男装以后,任何她干下的事情都会被人们打上了假惺惺与耻辱的标签——英国人不仅仇视着男装的她,也痛恨着她的女性身份,连带着痛恨着她以女性身份做下的一切:一个跨越了女性界限的女人甚至不配作为女人,更别说是男人,遣论帝国的荣光了。威廉猜测这就是他们的意思。

“Hallo——Hallo——?”

威廉立刻抓起了听筒。“晚上好,想必接线员已经告诉您我是谁了吧。”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坐直了身子,荷兰语就跟电话另外一头的男人一样流利,“您真是一个难以联系的人啊。”

他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另一边的男人看不见他的脸,却能从声音中听出他的微笑。

“我很抱歉要在这种时候打搅您,” 南非此刻的时间比英国还要更晚,威廉根本不在意,“同时我也不得不为另一件事道歉——让这通电话从您的女儿家中转接而来,恐怕使您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吧?您的女儿很好,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一点。我只是希望能确保这段对话不会被打扰,也不会被任何人听见,您是一个人吗?”

威廉的眉毛轻微地一挑。

“您会为您女儿的电话有多么容易取得而感到惊讶的,先生。我什么力气也没费,有些人只是为了跟我见上一面,就甘愿将这样的情报奉到我的手里。塞西尔·罗德斯已经死去,多的是想要取代南非无冕之王的继位者,您不能怪人们懂得如何见风使舵,顺势而为。”

他静静地听了几秒。

“我并不想成为下一个塞西尔·罗德斯,先生。难道您从来不看报纸吗?建议您明早看看,就能知道知道范德比尔特家族有多大能耐,也能知道我的野心可比区区塞西尔·罗德斯大多了。我相信您心中很清楚南非殖民地上如今有多少属于范德比尔特家族的矿场在运营,清楚自从英国接手了南非殖民地以后,这一部分的收入对于殖民地而言有多么的重要。”

听筒另一头的语气稍稍软化了一些。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先生,与塞西尔·罗德斯想要的完全不同——他将南非当成了自己的踏脚石,贪婪地嘬饮着流淌在这大地上的黄金血液,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无冕之王的光环。但我,威廉·范德比尔特,不过是个小小的商人罢了,南非殖民地想要强盛富庶,而有什么比强盛富庶更加适合一位商人未来的生意发展?”

他慢慢靠回了椅背上,拿起了雪茄。这已经不是第一通他打给南非的电话了,也不会是最后一通。威廉很清楚这帮人民委员会中的成员都是些什么货色,扎扎实实地摆在面前的利益与威胁才能使他们屈服,就像烈火与钢水能让最锋利的刀刃融化。

“布尔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成为英国人的附属了,你们很清楚英国会怎么对待自己的殖民地。你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女儿以乔治·丘吉尔这个名字换回的,想想如果英国政府否认了这个身份的合法性——恐怕《南非公约》还能否成立,是否要重新签署,商议条款,都很难说了。

“同时,一旦公约重新签署,范德比尔特家族能否继续为南非殖民地带来这样丰厚的税收,甚至能否继续保住名下的资产,都不再是一件确定的事情。至少我们还分享着同一个祖先,先生,至少我们都来自于荷兰,一旦英国接手了范德比尔特家的资产,接手了能决定南非殖民地经济的命脉,您认为他们还会在乎布尔人,这个曾经被他们冷血地从自己殖民地上赶走的民族的死活吗?”

对方仍然有些犹豫。

“我不能给予您任何保证,先生,因为这既不是能写在纸上的合同,也不是您我双方能切实掌控变化的状况。但您的选择很有限:英国人,臭名昭著的殖民地吸血虫,唯一阻止他们将南非当成一顿鲜嫩多汁大餐的因素就是乔治·丘吉尔为布尔人争取而来的《南非公约》。您也可以选择相信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我能做的不多,却也至少能让您舒舒服服地继续如今充满特权的生活,让您的口袋里装满了叮当响的英镑,甚至是为您在美国提前准备好一条退路——您知道的,先生,倘若有一天您有需要的话。”

南非殖民地是最有理由要求英国承认乔治·丘吉尔身份合法性的外交地区,一旦南非殖民地开口了,法国,德国,以及荷兰都会趁机插手其中,用外交上的支持换取人民委员会向英国提出要求更多利益的条款——而这一次,英国却没有马尔堡公爵来作为谈判的底气了。权衡利弊之下,选择承认乔治·丘吉尔的合法身份,对英国来说才是牺牲最小的选项。

“很高兴能与您达成共识,先生。”

这是不出意料的结果,威廉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在人民委员会中,有人说着荣耀的语言,有人说着血债的语言,有人说着战争的语言,有人说着权力的语言,而这一个,则说着金钱的语言。

威廉·范德比尔特什么语言都说,因此他能说服任何人。

康斯薇露,我的女儿。威廉将听筒放回电话机上。你最好让这一切付出都值得,我的孩子。

你最好赢得这场没有胜率的庭审。

*Alvis*

“我听说今天会有一场游|行?”

埃维斯走进酒吧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他眼下脚踩着的地方,是整个科文特公园最大的爱尔兰酒吧,一共有两层,乱糟糟地堆着带酒桶的木桌与圆凳,混杂着洗不掉的呕吐味与汗臭味,平日里,这儿足以容纳300多个醉醺醺的男人。

而今天,这儿至少熙熙攘攘地挤了两倍以上的人群,就连吧台上的一把椅子都坐了3个男人——哪里有女人与酒,哪里就聚集着最多的男人,而科文特花园则正以这两样事物为荣,更别提今天还是“士兵免费饮酒日”,只要穿着军装出现,就能得到酒吧老板免费提供的两大杯爱尔兰大麦啤酒,埃维斯放眼望去,看见的尽是清一色的士兵,这让他很满意。

但更让他满意的是,这间酒吧就在今天即将举行的游|行的必经之路上——准确来说,是两场游|行。一场支持公爵夫人,要求英国政府承认乔治·丘吉尔的合法身份,认可公爵夫人以这个身份加入下议院;另一场则反对公爵夫人的所作所为,要求英国政府直接否认她取得的议员身份,否认她做过的一切事迹,否认一个女人在短暂的一段时间内曾经成为了大不列颠帝国的英雄。

两场游|行都从老贝利街开始,那儿代表着英国法律的核心所在,接着拐上弗利特街,来到皇家司法院,随即便取道河道街——正是这间酒吧的所在,从玻璃窗外看去,能清清楚楚看到河道街宽敞的街道。从这儿,游|行队伍会走上杜坎南街,前往特拉法尔加广场——鉴于那是英国人民传统用来进行政治|示|威|的地点,游|行队伍不可能绕过它;随后,队伍又会拐上林荫路,走过白金汉宫前的广场,回到另一边的鸟笼路上,沿途直到抵达国会广场,从大本钟旁穿过,最终停在威斯敏斯特宫门前——倘若公爵夫人的案件最终被决定提交法庭审理,那就会是上议院刑事法庭开庭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