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宣宁二十四年, 初春。
前几日才刚下了一场雪,风扑在人脸上,还带有些许料峭寒意。
路两旁仍覆盖着薄薄一层未融的积雪,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雪中的冰晶在朝阳下闪烁着微光。路面上的雪冰经车碾足踏却早就化了,湿漉漉的泥泞不堪。
远远驶来一长队马车,前后不下十数辆,前有开道,侧旁有护卫,浩浩荡荡。
道上的行人早就听见动静,纷纷避让在路边。
车内的妇人见地面湿泞, 多有积水,便嘱咐车夫将车驾得慢些, 以免溅得路人一身冷冰冰的泥水。
车夫应声, 又依次把话传到前头去, 让打头的车马也跟着放慢下来。
车队驶出崇文门后沿通惠河转而向东,道旁的河面渐转开阔, 很快抵达一处河湾。
此处是京杭大运河起始段,有个占地颇广的船埠, 除官府所设专为漕运船与驿船停泊的官渡口之外, 另有大大小小的民商用渡口。
不断有船只进出,停靠装卸,或是扬帆起航。渡口外赶牛车的,吆喝驴马的, 渡口内忙着搬货的,喊着号子扯着纤绳拉船靠岸的,数不胜数,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忙景象。
车队在渡口附近找到块空地停下,中间一辆马车帘子掀起,下来一名男子,头戴无脚乌纱襆头,着一件松青暗纹锦袍,外罩墨色鹤氅,前襟未系,腰间只简单束着一道墨绿丝绦,佩青玉钩,悬一玉牌。
男子面容清俊,身姿如松,举手投足间隐隐流露出久居上位者的压迫感,下车时似是习惯性地向周围扫掠一眼。
正逢一名脚夫哼着小调路过,恰巧与他视线撞上,嘴里哼着的市井小调顿时卡壳,竟不敢与其对视。他本来走得吊儿郎当,被男子这一眼盯过,走路时小调也不哼了,连背也不由自主地挺直几分,放轻脚步加快速度走过去。
男子这一眼将周围人事物尽收眼底,再转向马车时,深眸中锋锐尽数敛去,脸上竟露出一个简直可称为温柔的微笑来。
车帘再次掀起,钻出一名妇人。
妇人姿容绝美,气质娴雅,梳着简洁的发式,乌油油的发髻上只斜插了两支玉簪,发间缀着朵白玉所雕几可乱真的雪梅,一身袄裙上青下白,颜色素净并无任何花哨之处,但若细看衣料与绣工,却是极为精致讲究,绝非坊间凡品。
她已经不甚年轻了,看着有四十来岁年纪,但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清澈似泉,依旧如豆蔻少女般灵动。
妇人先望了眼远处繁忙的渡口,再转向男子,见他伸出手来扶,便莞尔一笑,将一手搭在他掌心,另一手提裙,迈下车来。
即使下了车,男子依旧没把手松开,两人手牵着手,旁若无人,仿佛是在自家花园里散步似的并肩走近河边。
渡口停泊着一艘大型客舟,舟上船夫早有准备,见他们马车抵达,便向岸上搭了两块跳板。
男子单足踏上跳板,稍用力踩了踩,确认跳板足够稳固才牵着妇人一同过去,迈上甲板。
两人在船上走了一圈,把各处都一一看过,堂屋宽敞明亮,舱室亦都有窗,桌椅床铺俱全,整洁干净。
那妇人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坐这船去南京,应该是挺舒适的。”
男子侧头看她一眼:“怎么,改主意了?”
妇人盈盈笑着回望:“当然……不。”
从岸上传来呼叫,声音爽朗一如既往:“辰曦!云常!”
莫晓应了一声,走上甲板,便见岸边立着一对中年夫妇,正四处环顾找人,她朝他们招了招手:“望舒,阿媛,我们在这儿。”
邵望舒蓄起了胡须,显得稳重许多,若非莫晓与他相交甚久,乍看其外表,倒真要以为这位新任太医院院使行事是有多么地沉静稳健了。
当然,十数年过去了,当初那个不太靠谱的青年终究蜕变成了可靠的男人,若不然,鲁院使致仕之前也不会举荐他来接任此职了。
周媛亦不是当年那个说一句话就会脸红害臊的少女了,早已为人母亲的她,温婉依旧,眼神却不再羞怯畏缩。她大方地笑着,隔岸朝芮云常与莫晓行了个半福。
莫晓视线扫及一旁,发现周正卿也来送行了,便微笑着朝他们回礼。
这会儿有仆从与脚夫往船上搬运行李,葛大与他媳妇忙里忙外地指挥他们将行李一一放置于合适地方。
芮云常与莫晓走过跳板,回到岸边,与望舒夫妇及周正卿说了几句话,便见林氏扶着魏氏下车来了。
林氏是莫晓的弟媳,芮午的妻子。
其实当初莫晓曾经暗暗希望芮午能够娶周钿为妻,那姑娘的性子更让她喜爱,而且因着她与周媛的亲近关系,芮午与周钿有更多接触与互相了解的机会,也就更有可能成为一对了。
然而缘分一事本就玄妙,有时候连当事人的心意都未必能顺遂,更何况她这个当嫂子的呢?最终这两人也没有产生什么特殊的情愫,芮午娶了林氏为妻,而周钿也另嫁了如意郎君。
魏氏对于这二儿媳倒是极满意的。
林氏容貌秀美,温良恭孝,芮午自和她成婚,夫妻俩琴瑟和谐,颇为和美。婚后不久就育有一女,小名喃喃,隔两年又生了个儿子,小名阿然。
两个孩子都活泼可爱,尤其是小的那个,天生一双勾魂的丹凤眼。据魏氏说,和阿晨阿午小时候一模一样,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莫晓有时候兴起,就捏着她这大侄子的脸来回端详,转头对芮云常道:“你小时候就长这样?”
可怜的娃儿试图挣脱她的“魔爪”,可惜人还小,根本无力抵抗,只能任凭这位大伯母捧着他的脸捏过来捏过去。
芮云常异常嫌弃地睨一眼那张被她揉红的圆胖脸蛋:“哪里像了?”
阿然好不容易挣脱了莫晓,先退后两步,逃离她的“攻击范围”,接着便气鼓鼓地拿眼白狠狠瞪她!
莫晓不禁大笑:“就这样,就是这个样子!你斜着眼睛看人就是这幅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