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棠回到公主府时,天上日头正高,远处炊烟袅袅,各家各户飘来充满烟火气的香味。
公主府前的枫树步道刚刚萌发起新芽,不过是离开了十几日,叶片就已经长到小孩儿手掌的大小。
公主府门前,梅承雪倚在门框边上,正和门边看守的侍卫笑着聊天。
一看到越棠,梅承雪就熟稔地朝他招手。
“越棠你回来啦,刚好我让府上备好了午膳。”
语气自然地就好像他才是公主府的人,越棠只是暂时客居的客人,而梅承雪在门口等着招待他。
越棠手指微微收紧,回到公主府的喜悦仿佛被一盆冷水浇灭下去。
门边的侍卫面色如常。
越棠抿紧唇瓣,将缰绳交给一名侍卫,问道:“殿下呢?”
梅承雪笑嘻嘻道:“殿下刚从宫中回来,现在正在寝殿中休息,你要去求见殿下吗?”
越棠眸色微冷。
“你为什么还在殿下身边?”
梅承雪眸中有些疑惑。
“我是殿下的面首啊,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殿下休息了不让我陪在身边,我听说你要来,就出来迎接……”
越棠一愣,下意识去看了看两边的侍卫。
侍卫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梅承雪没有说错话。
梅承雪好像没有察觉越棠的异常,将脸颊旁的长发撩开了些,露出还没结痂的伤痕。
“我的脸毁了一半,殿下同意让我做她的面首。”
越棠的脸也伤了,在船上时,他有一次昏倒,将沈觅的棋盘打碎,碎片割破了脸颊。
沈觅问都没问他一句。
越棠不敢往下想,他忽然觉得呼吸都冷下来。
他知道沈觅抛下他自己离开后,掺杂着两辈子的求而不得,他在房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了整整一天。
他只知道,不能让沈觅抛下他。
一连四日,他路上累到握不住缰绳才下马靠在树边小憩一会儿,睁开眼果腹后就立即再赶路,从雍州到丽阳,跨越山岭和平原,越棠一刻都不敢多在路上停留。
他想过沈觅可能会恼他忤逆,气他不再听话……可到了公主府,见到的不是沈觅,而是有了名分的梅承雪。
越棠站在公主府门前,大门开着。
但是公主府的大门好像又将他拒在了外面。
越棠好像被抽去了全身的勇气,“想去见殿下”他说过很多次,可如今在公主府门前,他甚至有了一瞬间怯懦。
不等他想要不要去见殿下,梅承雪漫不经心地摸了一把骏马颈旁的鬓毛,道:“殿下说,你回来后,抓紧时间去黄金台,说不定还能赶上下午的宴席。”
“殿下休息了,说,你要是来了,直接去黄金台,有事儿回来再讲。”
越棠怔愣住。
“她让我,去……黄金台?”
越棠手指微微颤抖,几乎一字一字问出口。
梅承雪还是极为随意的姿态,道:“是啊,黄金台。”
越棠来到丽阳,除了公主府,第一个去过的地方就是黄金台。黄金台是什么地方?
琼林宴当天的黄金台,去那里的皆是想去求一门亲事的。
梅承雪歪头看着他。
“一路风尘,需要进府中换一身衣服再去吗?”
越棠没有说话,近乎自虐地看着将公主府当作自己府上的梅承雪。
良久,他慢慢道:“殿下是不是说错地方了,太液池的琼林宴,晚上我会去的。”
梅承雪叹一口气。
“我哪会记错,殿下还说,让你争取能相看得一位佳人,那除了黄金台还能是哪儿?”
越棠脸色苍白。
近乎羞辱的不堪让他这一瞬间几乎站立不稳。
梅承雪垂眸把玩着骏马的鬓毛,有些没了耐心。
“你今日若是不去,殿下今日就不见你。莫非你还要仗着武功好硬闯吗?”
越棠唇瓣颤了一下。
其实他累了。
他很累,能这样站在公主府门前,他已经是在逼着他自己坚持下去。
梅承雪看了越棠一眼,随后视线立刻移开。
眼前的越棠眼眶微微泛起了红色,好像再多听一句都能被逼得哭出来。
梅承雪不自在道:“黄金台你去不去?我要去找殿下复命了,在门口等你我也等累了。”
侍卫从旁边门房中搬出来一张软凳:“梅大人要是累了,就先坐一会儿。”
梅承雪不是官身,能被称为大人,是因为他是沈觅的面首。
越棠闭了闭眼睛。
胸口的疼痛和窒息感几乎要剥夺他全部感官。
“我去。”
即便是去黄金台,他也要人知道,他是沈觅的,不管沈觅要不要他。
-
“亲密值?”
“70。”
越棠大概是到公主府门前见过梅承雪了。
梅承雪、黄金台,都极为伤人。
沈觅闭了闭眼,她其实不太明白,她对他不好的这些天里,能看到越棠的亲密值在下降,可她不知道,到底是当她做什么时,才会往下降。
沈觅眼眸微敛着,系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很快重新抬起头,眸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理智。
沈觅看着公主府中的一草一木,这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可今日再进来她的公主府,沈觅只觉得熟悉的一切都变得危机四伏。
穿过寝殿,路过云亭,沈觅没有停留,直到最后站到青萍院前。
她最后一次到这座院子前,是看到顾微澜在院子中烹自己血肉。
沈觅一想到那个下午,就又想要干呕。
她皱紧眉,走到青萍院院门前,暗卫在她身前将门推开。
庭院中一切正常,北边的正屋房门却开着。
沈觅确定了……差不多就是这里。
顾微澜居然在她的公主府中。
沈觅走进青萍院,全身上下都在抗拒。
暗卫在她身侧道:“周围埋伏着不少于一百人。”
一个人出现在正屋房门前。
白狐裘,面如冠玉,眉似远山,眼如秋水,温和雅致到骨子里一般的模样。
沈觅看着他,脸颊侧向暗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暗卫蓦然眼睛瞪地极大,全身都绷紧,几乎是立刻想要摇头。
沈觅笑了一下。
“这是命令。”
暗卫极力忍着震惊和惶恐,才让自己看着不那么异常。
他还想说什么,沈觅已经又重新看向了顾微澜。
顾微澜正朝着沈觅温和浅笑。
“这还不到午时,清晏就找到澜了,午膳用一碗长寿面如何?”
沈觅看着周围能藏人的地方,顾微澜让开半边身子,仿佛没有注意到沈觅的观察,道:“清晏进来坐坐。”
沈觅只带了五百人进城,两百人在皇宫,两百人在皇城中搜寻机关,另有一百人分为两拨跟随着云霏和穆策之。
她身边加上府中留守着的,大约还有二百多暗卫。
顾微澜在门边笑着看她。
沈觅站在门边没有立刻进来,顾微澜也不着急,低眸把玩着一个白玉做的小圆筒。
沈觅袖中也有这样的小圆筒,是信号弹。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只要沈觅不如他愿,他就能拉下圆环,信号弹升空,丽阳……
沈觅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了进去。
以青萍院为中心,两方的暗卫士兵对峙泾渭分明。
顾微澜笑容愉悦,轻快道:“许久不见,澜有许多话想和清晏讲。”
房中氤氲着淡淡的药味,中央的桌子上放着面团,顾微澜先前显然是在此处揉面做长寿面。
他的手被冻得微微泛红,洗了洗手,捧着一旁放着的手炉暖了暖。
沈觅站在门边,手抄在暖手筒中,在一旁冷眼看着,神色淡漠。
顾微澜温声道:“我来就好,不需要清晏做什么,在一旁坐着就行。”
他坐到另一边的小圆桌旁,对面同样摆放着一张蒲团。
沈觅忍着心底的不适,走近了过去,在他面前坐下。
顾微澜看着沈觅的神色,轻声道:“抱歉。清晏,为了见你,我做法极端了些。”
沈觅唇角往上稍微扬起一些,略有讥讽。
“沈钰也死了。”
顾微澜眨了眨眼,“殿下又不难过,不是吗?”
沈觅没有说话。
顾微澜柔声道:“我和他开玩笑,说事成之后,他付出的代价是你,他都不考虑一下就同意了。你看,那么蠢的人,死了也不可惜。”
沈钰哪能做得了沈觅的主。
“五石散是你给他的?”
顾微澜不在意地点头。
“他太痛苦了,这东西能让他舒服些,我也算做了件好事。”
沈觅眼神很冷,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下。
顾微澜看着沈觅的神色,无奈叹气,柔声哄道:“清晏不要因为小棠,所以听到五石散就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治病、补虚、美颜,让人心情松快,它都可以,用好了,这还是一味良药。”
越棠只是在前世最后那段时间才染上五石散,前世的事情顾微澜都知道了。
沈觅眸色沉沉。
“你从顾衡口中得知的?”
顾微澜点了点头。
“我那皇兄,知道的倒是不少,也颇为有趣。”
他微微笑着,“可惜,我前世去得早,只能听皇兄的描述想象一二,实在有些寡淡。”
“顾衡呢?”
顾微澜将暖炉放到圆桌上,低眸拿起香箸去挑一旁香炉中的香灰,分神道:“大概还是活着的。”
沈觅没再说话。
顾微澜放下香箸后,柔声道:“不提别人了,聊一聊我们。”
沈觅抬眼看他。
她和他能有什么好说的。
她和顾微澜见过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顾微澜轻轻叹了一口气。
“澜见惯了那些一本正经去勾心斗角的,看着就累,清晏你也是,那么严肃,都不觉得无聊吗?”
沈觅看着他,嗓音清冷。
“所以,你拿天下各国寻了乐趣?”
顾微澜笑了。
“清晏还是懂我的。”
顾微澜道:“你也正经着政斗很多年了,澜就想着,和清晏玩一局游戏,也让你看看,朝堂也可以很有趣,不是吗?”
“只要我活着,南朝就是我的,皇兄可争不过我。南朝觉得北朝是囊中之物,想北伐,那就让他们北伐,清晏给他们一个教训好了。漠北一直想要中原的领土,我为人好客,那就欢迎南下。”
沈觅道:“人心不齐,北朝和漠北相安无事,你如何说得动漠北?”
顾微澜随意道:“攻下北朝,南朝和漠北双分天下。”
沈觅冷笑了一声。
顾微澜眼神温柔又信赖,安慰道:“有清晏在丽阳坐镇,没那么容易,我就是骗骗他们。”
沈觅觉得有些荒谬。
“漠北会相信你?”
顾微澜有些不解。
“我将南朝大印一分为二交给了漠北一半,他们为什么不信?”
“……”
沈觅沉默。
把天下和人命都当作儿戏。
顾微澜果然是个疯子。
“就为了你觉得有趣?”
顾微澜摇了摇头。
“不只是我觉得有趣,清晏,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一场戏。”
他抚掌而笑。
“清晏,你能明白我的思想。今后我们一起来看这些闹剧,你也会觉得有趣的。”
“余生漫漫,我们来日方长。”
-
黄金台中,原本各家公子小姐正在园子中游玩,忽然各家有丫鬟侍女将各家小姐叫了回去。
今日清晏殿下回丽阳,带来了她的面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