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并不是时常平静的,此时风声浪声阵阵,几乎要压过船上不时传来的人声和笑闹。
越棠站在甲板上,身体的疼痛仿佛一瞬间变得很轻,轻到让他感受不到。
眼前有山有水,他目光微微涣散,恍然未觉。
水天辽阔,轻风撩动他散在身后的长发,来自江岸的风吹到了船上。
雍州到了。
江岸上,夹岸是听闻公主殿下归来特地来迎的百姓,呼喊声、鲜花瓜果的清香缭绕着,一片欢庆。
却好像有一层屏障,在视线中渐渐凝实,隔在他和这世间。
云霏在沈觅之前先出了船舱,看到岸上的百姓,平日里镇定的女官大人也由衷笑了出来,高高扬起手,也不管人能不能看到,就朝着岸边用力挥舞了两下。
走到甲板上,云霏注意到早就出来的越棠,颇为稀奇道:“不是看不得水还晕船吗,你今日怎么能出来了?”
越棠垂眸出着神。
云霏不明所以地皱了一下眉,走到越棠身侧看他。
越棠此时好像没有发现她一样,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
云霏愣了愣。
她抬手在他面前晃了几下,提高了声音,喊道:“越棠?”
越棠仿佛被惊到一样,瞳孔缩了一下,眼神才聚起焦来。
他平日里唇色红润,色泽比时兴的胭脂色还要好看,即便偶尔病倒,唇上总也能有几分颜色,此时却几乎瞧不见一丝血色。
乌黑长发、墨笔勾勒一样的眉形、颜色极深的眼瞳,而他的肌肤却是瞧不见半分红润气色的冷白,整个人宛如是白玉雕刻浓墨绘制而成,没有半分鲜活气。
云霏雀跃的心情在看清越棠神色之后,顿时冷凝下来。
越棠脸色怎么会那么难看。
“你……你今日去诊脉了吗,病成这样殿下知道吗?”
云霏看得出这几日越棠的失落,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殿下忽然开始疏远他,但是云霏知道,沈觅绝对不想看到越棠这副模样。
越棠容易受伤,每回殿下都是又气又心疼的,哪里会舍得。
越棠没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无碍,我想等一等殿下。”
云霏正想再说什么,船只靠岸,楼船建筑雕梁画栋,随着停靠时楼船的减速,船身微微摇晃。
一靠上码头,就有木梯搭下去,船上士兵列队整齐,一列列开始下船。
云霏只好先抛下越棠,疾步上前去安排岸边的秩序。
船身吃水越来越浅,船上人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梅承雪也从船舱中走出来,看到越棠,正想上去攀谈,他刚踏出一步,下意识转身四下张望了一下,刚转过身,就看到沈觅也已经出来,梅承雪叹一口气,只好先一步下船。
岸上的呼声沸反盈天,沈觅驻足看着,舒缓了在房中听系统讲诉前世越棠死亡的压抑。
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越棠。
沈觅不知道他站在那里了多久,她猜想,他大概是要等她。
越棠如有所觉,慢慢转过身。
视线对上,看到他的脸色,沈觅呼吸滞住。
沈觅狠狠掐了一下掌心,指甲直接深陷进皮肉,剧烈的痛意传来,她长睫轻颤。
“长……”
沈觅抿了一下唇。
算了,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今日他够难受了,她就不再说他不想听的了。
“下船吧。”
越棠看着沈觅,他瞳色很深,黑沉沉地。
他开口说话时,嗓音依旧是哑的,平平静静,却让沈觅听了就心里酸涩。
“殿下……我不想再这样了。”
沈觅垂眸。
“先下船,府中大夫已经在等你了。”
“殿下。”
越棠轻轻打断了她。
沈觅沉默,不再试图转移话题。
越棠就算再被感情所困,也不会听不出她的避而不谈,不是她能随便含混过去的。
沈觅避开了越棠的视线,去看江岸上的欢闹。
她不想再多和越棠说话了,在越棠面前,她不想被动摇。
“梅承雪吗?”
她嗓音低柔,平静地近乎残忍。
“我觉得,你是知道的,我要梅承雪知道的消息。这几日,是我怠慢你了。”
越棠眼眶有点酸,他一直都知道的。不管有没有他,沈觅的做法都不会变。
他难过有对梅承雪的嫉妒,可不只是因为梅承雪。
沈觅还不知道,他刚刚听到了些什么。
天命要玩弄他,他竭尽全力,也不过是负隅顽抗。
沈觅声音很轻,“可是,不是你喜欢我,我做事就要顾着你的感受,梅承雪还要同我去丽阳,不会因为你改变的。”
“殿下,不是这样的。”
越棠哑声道:“之前,殿下对小棠不是这样的。”
在他表明心意之前,在知道他重生之前,沈觅是最宠他的。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
“能一样吗?”
越棠没有再说话,沈觅心中有些堵。
她视线转回来,却见越棠眼眶微微泛红,极力忍着,眼中还是蒙上了一层莹润的水雾。
越棠长大后,她就没再见过他在她面前哭了,可这几日,越棠眼尾的殷红没有褪下去过。
沈觅掐在掌心的指甲更用力了一些。
“我曾经问过殿下,您讨不讨厌上一世的我。那时,殿下是哄骗我的吗?”
当时沈觅回答他,若她讨厌他,就不会救他。
她骗他了。
沈觅没有说话。
越棠看着沈觅,沈觅没有回答。
越棠心里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眼睛被水雾朦胧了视线。
果然是不一样的。
沈觅愿意为了顾及她养大的越棠的感受去说谎,但是等到她知道,她身边的越棠不是她以为的那个越棠……
她只是疏远他,或许已经是看在他在她身边这些年的份儿上了。
若是他永远都想不起前世,该有多好。
这一世一开始就非沈觅本意。
就好像有一双命运的丝线,缠绕着他,要操纵着他。
所有人都像是斗兽场中让人观赏的猎物,他是被命数愚弄着的一员。
他不信天命,却由命数主导着。
这可笑的一生,让他连自欺欺人都不能。
沈觅掌心被掐出血来,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越棠,谎言从说出口的那一刻,早晚就要被拆穿,越棠若要追问,她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解释最初重生回来救他。
她还没有理清思路,却蓦然睁大眼睛。
越棠忽然上前了两步,紧紧抱住了她。
他力道很大,几乎要将她困在他身前。
沈觅僵硬着,不用她再去费心编织新的谎言,越棠没有追问她。
她颈间衣衫湿润了些。
滚烫的泪滴落入她领口,烫地沈觅微微战栗。
沈觅闭紧眼睛。
别哭。
她一点也不想看越棠哭。
“殿下,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