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游鱼甩尾,背鳍划出一道水珠,水滴砸落上水面,骤然打破了院中的静寂。
越棠将视线移到云霏身上,眼眸平静又幽深,唇角微微向上,嗓音清冽,却如寒冬刚化的冰水,可冰水再柔和也是冷的。
就连他微微的笑意看着也遥远极了。
“晨安。”
真的变了。
云霏轻轻蹙着眉,有些不习惯。
但是转念一想,毕竟越棠这回差点死在宫中,就算有所变化,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是不知道,怎么会变得这样……
让人和他说话都忍不住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
明明他还是熟悉的人。
云霏皱眉,道:“你,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越棠微微笑了笑,眉梢稍扬了一些,问道:“是吗?”
云霏一时凝噎,不知道该怎样说。
说,他变得更好看了?
越棠没立刻听到云霏回答。
他方才在院里看水中他的倒影,从眉眼到身形,一一将眼前的他和前世比对。
前世的这个时候,他在南朝举步维艰,那时的他已经经历过战场,容貌要更锋锐一些,便也显得更沉郁压抑一些。
如今的他,眉眼干净平和,手上肌肤也整光洁,找不见半分伤痕硬茧,多年里跟随在沈觅身边,一直是养尊处优着。
就算他免不了地还是心思深沉,却也终究少了前世那般历练和阅历。
一朝记忆全部恢复,少年还是少年,但怎能全然如初。
越棠眉眼闪过深思。
他不能表现地和往日太过不同。
“是我此时没遮住伤,看着狼狈不雅了些?”
他神色自然,颈上淤痕骇人,却没有折损他半点风采,反倒是多了几分另类的、惹人怜惜的美感。
狼狈一词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云霏惊讶摇头。
“哪里会不雅观,是觉得你好像又长大了。”
一夕之间,是气场上的长大。
云霏拧着眉,补了一句,“虽然,我也说不出到底有哪里和往日不一样。”
越棠唇边带着浅笑,随意问了几句,不动声色从云霏口中确认到,他和往日举止并无不同。
没有记忆的云霏不觉有异。
可沈觅是有前世记忆的。
让沈觅此时发觉他恢复记忆,并不是一件适时的事。
想到沈觅,越棠浓长的眼睫颤了颤,问道:“殿下在府中吗?”
听到越棠问起沈觅,云霏便觉得那分变化小了很多。
果然越棠还是和原来一样,说不过几句话,便要问起殿下。
云霏总算能够轻松地笑起来,道:“殿下刚刚入宫。”
“陛下今日下了口谕,让你去工部制造署,殿下听闻了消息,便直接入宫去面圣。”
因为事关越棠,沈觅几乎一听到就立即动身。
越棠一愣,却没有说话。
只是心底,他始终珍藏的柔软,又涩涩地揪紧了他心口。
一垂眸,所有柔软神色尽数藏在眼底。
云霏有些犹豫。
都以为越棠会走正常科举入仕的路子,所以这次宫宴上,沈觅也是想让他先去接触翰林院,谁能想到陛下一句话就改了他的仕途。
大概……有些郁结?
云霏看着他的神色,试探道:“毕竟是让你从头开始学起……你不想去吗?”
越棠摇了摇头,道:“没有不想。”
工部对于他来说也算不得从头开始。
这一世他涉猎极广,即便没有亲手做过和工部相关的事情,可那些能查阅的书他也大都有所了解。
而上一世,他能迅速在南朝发迹,靠的便是在南朝工部的功绩,先是献良方治洪水,再是重新规划各处水利工程,才得以跻身朝堂前列。
那时,他分明怕极了江河湖海,却还是亲身实地丈量,连着几个月都是在精神透支中昏迷过去,借着昏迷才得以休息片刻,随即又在去往下一处的路上。
南朝地形崎岖多变,尽管常常在极端的环境中遇险,却让人人都知道了,那是他越棠的功绩。
撑得住木秀于林,便扬名立万,否则便死于权势倾轧之下。
越棠不计后果,自虐一般手狠心狠,不择手段往上爬。
每一分权势,都是他不惜命地争来的、夺来的。
可这一世,所有珍贵的机会却触手可得。
就连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波折,甚至不算波折,还怕会薄待了他。
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
人前似冰似雪的温凉眼神,此刻却仿佛软成一滩春水。
“我等殿下回来。”
-
御书房中,沈钰坐在一旁煮茶,陛下和沈觅对坐在矮几前。
矮几上摊开一块白玉棋盘,纵横十九道之间零散落着几颗黑白棋子。
一时间只能听到落子时,玉石相击的声响。
棋盘渐满,壶中茶水沸腾起来。
沈钰看了眼慢慢复杂起来的棋局,再看对弈的两人,皇姐和陛下皆是没多思考,一人跟着一人几乎没有考虑般落子。
棋盘上局势多变,沈钰渐渐跟不上走棋,他只好叹一口气,低头换水,继续担起煮茶的职责。
等到又沸了一轮,棋子落下的速度才慢下。
陛下落下一子,收割下沈觅一处布局,微微笑了笑。
“赢了朕便告诉你,为什么要越棠去工部。”
沈钰凑上前看了看,皱眉,道:“皇姐,你要小心。”
沈觅应了一声,长睫掀起,将思绪从棋局中□□。
终于提起越棠,她抬眸看了看陛下,面色没什么变化。
沈钰忍不住道:“父皇为什么为难皇姐?”
陛下放下棋子,无奈地拿书敲了他一下,道:“你多去练练棋,省得朕想为难你,你都没发现朕要为难你。”
沈钰不服,但是对着父亲和阿姐,又有些气鼓鼓地坐了回去。
三人间倒真像是一家人一般。棋子又走了几步,沈觅抬手拈出一枚黑色棋子,眉眼舒展开,终于轻松地笑了出来。
“那就多谢父皇了。”
一子落下,逆转乾坤。
陛下看着棋盘,皱了一下眉,“断尾求生、釜底抽薪、反败为胜。”
沈钰看着棋盘惊呼了一声,忍不住叫了一妙。
沈觅微微一笑,收取大片白色江山,抬手召来陈全,道:“烦请陈公公收一下。”
陛下抛下手中棋子,输了棋,他眉眼间的神色却愉悦了些。
“清晏的棋艺较之前又精湛了许多,你这路数也还是没有变化。”
观棋可观人。沈觅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往无前、无牵无挂的风格,看不出有被人影响的模样。
陛下最满意的,就是沈觅这样的性子。
高位注定薄情,在陛下心中,沈觅这一点要比沈钰适合。
这棋沈觅若赢了,虽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她没有过于心系一个人,但一切都有好说的余地。
若输了,陛下不觉得留着越棠对沈觅有什么好处。
他不想看到沈觅让他最满意的这一点,那么快就折在区区一个美貌少年手上。
熹山的解元三年便有一人,越棠算不得稀奇,顶多是容貌好了些。
只要沈觅能把情感维持在可控范围内,那便随沈觅做什么。
陛下温和地笑了起来,道:“我一动越棠,你就来了,是不是以后什么时候想让你入宫,直接去找越棠的麻烦就好了?”
听出陛下又在开玩笑,沈觅瞪他,“怎么看不出您还那么幼稚?”
陛下笑出声来。
“这不是试试我女儿到底把人看得多重?”
沈觅无奈。
陛下笑了笑,道:“这次没提前和你商议,等他出了制造署,他想去哪部便让他去看,待入了朝,端看他自己想怎么走,朕不插手,行了吗?”
距离来年春闱还有不到三个月,越棠只有出了制造署才能去往工部之外其他的六部。陛下口头承诺下来,要给他提供宽松的选择,让他任选其一,如此就算作占用越棠备考春闱时间的补偿。
沈钰皱眉,他忽然发现一处疏漏,道:“可越棠若是出不了制造署呢?”
陛下看着沈钰,眸中略微欣赏,他只笑了笑。
出不了就留在制造署一直到春闱,万一因此越棠春闱失误,那就让他再等三年。
沈觅对此倒不大关心。
沈觅想到他过目不忘宛如bug一样的学习能力,面无表情地想,这些小打小闹一样的考验,对于越棠来说,应该问题不大,到时候六部都能让越棠随便挑。
她毫不犹豫地应下。
“那便如此。”
听到沈觅笃定的声音,沈钰还是觉得有些为难人,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想到方才他还觉得沈觅赢不了棋,此时便犹疑着讷讷不语。
听沈觅这样自信,陛下抬眸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你倒是对那少年自信。”
言罢,他摇了摇头,又道:“之前一直和你提驸马一事,你若不想要就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