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蜜谋

他静默站着, 并没有直接推门进去。

不过殿内的动静,能听得一清二楚。

如许日中,正殿光灿如玉。

可那流波的光影照到身上, 却是那么透冷。

寒光折入窗牖,掠过眼前, 气氛迥然肃杀。

苏湛羽止步在高阶之下,再无勇气踏前一步。

抬眸望进眼底那人, 她一身暖玉雪衣, 纯美无暇。

娇秀, 高贵, 一如初相识。

初相识的那一世,他便是如此一见难忘。

可她清丽的笑容, 终是散尽在了和他的大婚之日上。

那日金銮殿前突发异况,苏湛羽亦是记起一切。

非但如此,他更是梦到一些关乎那一世, 却分明不属于那一世的记忆。

譬如……他和景云。

从深信不疑的好友, 到物是人非的陌路, 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难怪当日, 在奉天门撞见, 她会那般质问。

挚友始料未及的仇视, 和她无故的敌对。

苏湛羽从前想不明白,如今是能猜透几分, 原因,许是过去那两世他造下的孽。

而他们,都是知晓的。

第一次因他那一念之差的独占欲,利用了她,违背初心, 也未得到想要的。

第二次更是为私欲背信弃义,亏负那人的信任,又是执迷不悟,枉负所有。

锦虞站在高阶之上俯视,神情极其冷淡。

冷到苏湛羽不敢直视。

但终是无法抑制,他不由往前半步。

破出一声微嘶:“笙笙……”

对视之间,锦虞清寒的瞳仁有如深渊一暗。

听得这一声,未觉惊诧,也不必再问,她心中的答案已然肯定。

“苏世子今日前来,那些不得甚解的疑惑,看来是想明白了。”

入目,是她唇边显而易见的嘲讽。

苏湛羽眉宇间浮现痛苦之色:“你可……还恨我?”

话落,他便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也是可笑,而今他是万死不足以弥补犯下的过错,竟还想来求谅解。

苏湛羽苦笑,低哑了声:“我……没资格得到你们的原谅。”

明澈的眼眸淡淡扫过,“知道就好。”

锦虞始终面容疏冷:“本公主心眼小,恨过的,不论多久,偏就是记得一清二楚。”

她凉透心魄的语气和神色,和第一世冷漠逼问他时的模样,几乎重合。

但多少还是心有不甘。

他想,有些事若是现在不问个彻底,自己怕是难以死心。

苏湛羽暗自深吸口气,“笙笙,你当真是恨极了我吗?”

终于凝眸去看她。

他声音越发颤哑下来:“即便只是名义上,但毕竟夫妻一场,你对我,可曾有过情意,哪怕一点……”

锦虞容色静冷,徐徐背过身。

一字一句平缓道:“我爱的,想嫁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他。”

她语气间,带着哪怕魄散魂飞也绝不动摇的笃定。

苏湛羽的心直沉了下去。

知道自己再如何,也挽回不了了。

苏湛羽紧紧闭上眼,反复问自己,问了,听到她的答案了,可真的死心了吗?

良晌之后,他缓缓睁开眼睛。

意难平,但或许悔恨更多,“分明知晓你的心意,明白那样做定会伤你很深,可我……我两次都无法蒙蔽自己的心……”

苏湛羽望着她清冷的背影。

眼底恍惚烁过水光,像是最后的挣扎:“但那真的,非我本意。”

羽睫轻轻上扬,锦虞抬眼。

目光凝注悬在画壁上的那把镂金长剑,伸手,握上剑柄。

她声色皆冷:“我只知道,我与你,切骨之仇永不休!”

伴随着剑锋出鞘的冷冽清鸣,锦虞猛然拔剑回身。

一道寒光深冷刺目,锋利的长剑直指他咽喉。

而苏湛羽分毫不避,眸中不见惊惧,只有哀痛。

明知自己罪不可恕,但他总抱有一丝希冀。

过了这么久,今日才鼓起勇气来见她,得到的回应果然意料之中,期望幻灭,心却反而平静了。

苏湛羽向前轻迈一步。

勉强牵出一抹微笑,泛着柔和:“我无颜面你,也愧对于他,你若真恨我至此,这剑,我绝不还手。”

锦虞紧紧盯着他:“你还活着站在这儿,不过是阿衍哥哥看在豫亲王的面子。”

他一时做不下忘恩负义的事,那她便当他的剑。

他两世皆因她而死,拼死也要护她周全,这一世,她想为他做点什么。

手指捏紧剑柄,锦虞眸底澹澹杀意:“但我没什么可为难的。”

苏湛羽看着她双眸。

这双杏眼一如从前明美,只是此刻多了令人心悸的冷。

他眼底水色淡笼,最后一笑。

那笑里带着苦涩,竟也有一丝安抚,而后他便慢慢合了目。

终是清醒,是他自欺欺人,是他一厢情愿。

手中的剑越攥越紧,连呼吸都深寒得丝缕成冰。

锦虞骤然出剑,利剑刺入他心口的那一刹,寒光猛地照亮她疏离的冷眸。

这一剑,她是使了十分的力,毫不留情。

而他非但生生受中这剑,更是强稳住身一步不退,直抵剑锋,让那剑更没入心口几分。

连一声闷哼都无,苏湛羽堪堪站稳。

微微抬起瞬间惨白的脸,望见她凛冽依旧的秀眸。

轻柔淡笑,他缓了半天,才低低嘶哑出声:“可是……还不解恨?”

说罢,苏湛羽握上剑锋,将剑用力往伤口捅进几寸。

鲜血渗透了他胸前那片鸦青色绸衫,也从指骨间汩汩流淌。

剑入心脏要害,很快他便支撑不住。

脸色苍白,失力跌跪而下。

锦虞一瞬不瞬盯住他,微顿片刻,但面不改色。

居高临下睨着命若悬丝的那人。

顷刻后,她冷淡瞥开目光,拂袖而去。

就在越过苏湛羽身侧时。

锦虞只听他气息奄奄,缥缈的话语从含血的唇齿间飘出。

“笙笙……对不起……”

擦肩而过的一瞬,锦虞缓缓顿了足。

沉默须臾,她声音淡如流水:“我曾想过忘了他,试着去当你的世子妃。”

闻言,苏湛羽微微掀开疲惫的眼皮。

朦胧的眸心闪过讶异,也隐有一丝惊喜。

但随后,锦虞便又沉下眸。

面如冷玉:“可你却是想要害他,是你自己毁了这一切。”

垂落在地的指尖止不住抖起来。

苏湛羽唇色愈加发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身子也跟着剧颤。

“不过说起来,我还得要谢谢你,若不是你,说不定,我真就和他错过了。”

锦虞淡淡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高阔庄严的殿宇之中,她走远的脚步声,一步步仿佛都踩在他剜裂的心上。

一口鲜血喷溅满地,苏湛羽无力向后倒去。

而大殿的门同时被打开,透进光芒万丈,锦虞决绝推门而出。

跨越三世的仇怨,如此便消解了吗?

想来也是不大可能,那恨,大抵也是无绝期的。

饶是他真的以命相赎。

……

锦虞方踏出沉抑的大殿,便见那人站在眼前。

一袭五爪九龙金丝衮服,尊贵,也纤尘不染。

天光清浅,温和的暖阳落了满眼。

廊檐下的两人安静对视,眸心倒映着彼此的容颜。

愣住,悄无声息半晌,锦虞才缓过神来。

微垂下长睫:“我刺了他一剑。”

池衍静静看着她:“嗯。”

清风裹挟着对方熟悉的气息。

此刻锦虞眼底已不见任何寒意,见着他,眸光便不由地柔软起来。

他反应淡淡,锦虞抬眼看他。

眼波漾入光影,声音轻轻的:“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死。”

小姑娘看上去乖静温软。

却是绝口不提自己的先斩后奏。

知道他心有顾忌,不愿辜负豫亲王,她才做了今日之事。

说是要苏湛羽偿还仇恨,但其实,她更多是为了他。

池衍都是清楚的,对心爱之人,心思总是如水晶般透彻。

揉着她的发,池衍反过去哄她:“乖,哥哥在。”

锦虞眉眼间伴了微风莞尔,拉了他的手,“我们回去。”

唇边笑痕淡淡,但池衍眸底略微深沉下来。

“笙笙。”

温顺地凝望着他,锦虞静静等他说。

池衍未言,而是握住她细软的腰肢,揽她到怀里,抱住。

下巴轻抵她发顶,“我也欠你一句对不起。”

第一世她爱而不得,他爱而不能,惹她错付情衷,他是悔也愧。

缱绻的嗓音如温泉千回百转,一瞬覆没了她的身心。

锦虞轻轻回抱住他,“那以后,你要寸步不离地陪在我身边。”

下巴温柔摩挲着她馨香的发。

像是什么都听她的,池衍柔哑着声:“好。”

锦虞什么都没再说,只安静靠在他坚硬温暖的胸膛。

似乎一直和他依偎着,才能让她拥有安全感,心底深处才能真的安宁。

突然间,她好厌倦闭守的深宫。

但也知道,他最是一丝不苟,不将朝中事宜一应交接妥当,是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的。

可锦虞是一刻也不想等了……

*

苏湛羽被墨陵慌忙背回豫亲王府后,早已命在旦夕。

京都城内最好的大夫轮番诊治。

王府中所有人都日夜不眠,急得焦头烂额,可苏湛羽自己却似万念俱灰,全然没有生还的欲望。

至于世子爷那日在皇宫遇到了什么。

豫亲王面色深静,除却询问病况,其他只字不提。

故而府里的下人自然也是无人敢问。

苏湛羽吊着一口气,昏迷在床多日。

好几次险些踏进鬼门关,最终还是如无垠浮萍,捡回了一条性命。

即便如此,他终日躺在床上。

心灰意冷,郁郁寡欢,与死无异。

这么多日,豫亲王只从墨陵口中听闻他情况。

终于在那夜,踏入了苏湛羽的苑。

推门进屋,一盏烛火静淡黯然。

豫亲王轻步而入,负手到床前站定,而苏湛羽双唇泛白,面无血色,闭着眼不知是否已睡着。

良久之后,豫亲王慢慢坐到床边。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他才低缓道:“羽儿,从小爹便教你,人最重要的是志气和底线,便是成兵沦卒,亦不可被私利障目。”

侧眸看了他一眼,依稀低叹。

“爹知你一直都是听话的孩子,然人非圣贤,有过承担便是,男儿在世,最不可忘却的就是责任,敢作敢当,而不是做逃避的懦夫。”

对外他是秉正无私的豫亲王。

对内,他也只是个孩子的父亲,见儿子如此,到底也是心疼。

拍了拍苏湛羽搭在被褥外的手背。

知道他一时不愿说话,豫亲王轻声道:“你犯了错,爹会严惩不贷,绝不包庇,但哪怕你罪恶滔天,你也永远是爹的儿子,永远是我豫亲王府的世子。”

说完,慢慢替他掖好锦被后,豫亲王徐缓站起,无声出了屋。

而在他转身的那一刹。

一直静默躺在床上的苏湛羽,唇瓣微微颤抖着,一颗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滑落下来。

*

暮冬渐逝,初春临来。

入眼尽是花落花开的悠远宁静,光色透密也撩人。

这天,日轮灿然升高,千万缕光华破云洒照在焕然一新的大地。

四方馆竹苑。

片片修竹茂密苍翠,微风掠过,竹叶轻轻作响。

光影斑驳下,锦虞缓步前行,双眸微微眯拢,颇为享受阳光温暖的疏懒。

方舒心叹了口气,便听身边那人似是而非一笑。

“亏你记得自己尚有皇兄,还知道主动来看我。”

他意味深长地调侃,锦虞斜睨他一眼。

想到这段时日,她一瞬便不满了:“你还说呢,竟然吩咐宫婢每天备那么多早膳,非是要看着我吃完,这刚起身的,哪儿有胃口吃得下那许多!”

锦宸侧目打量她几眼。

小丫头双颊白里透粉,气色确实好了不少。

他唇边上扬弧度,语气带着嫌弃:“你这小身板,难道不该多吃点?”

锦虞哑口一瞬,瘪唇咕哝:“那也没必要吃那么多呀。”

说着,两指捏住自己柔软的脸颊。

秀眉皱起几分:“你看我,都能掐出块肉来了!”

瞧了她一眼,锦宸被她逗笑:“这不挺好看的。”

锦虞低哼了声:“一点儿也不!”

姑娘家爱美,但其实这样艳若桃花,是要更娇美水灵了。

指尖不太轻地戳了下她的脑袋。

锦宸淡淡笑着,刻意肃声:“我看就得再让你晕一次,喝上十天半月的苦药,才长记性。”

扭头觑他,想着皇兄真是坏透了。

分明知道她最是怕苦,还□□都故意拿这吓唬她。

锦虞气恼,却又一时无法反驳。

倏而顿了步,忍不住向跟随后侧的那人吐槽:“幼浔你看他!”

幼浔微怔之下也停下来。

习惯了殿下和公主时常的拌嘴,她眼眸微垂,抿唇轻轻一笑。

锦宸原是想再逗锦虞两句。

却在回眸的那一瞬,不由愣住。

目光停留在女子宁静美好的笑靥。

这么多年了,竟还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小侍女笑起来时,嘴角是有梨涡的。

浅浅的,如春风一般,朦胧几分旖旎。

有短暂的失神,但他敛回神思。

眸光移向身旁的锦虞,锦宸若无其事道:“好了,这两日有空收拾收拾,出来这么久,我们也该回去了。”

锦虞闻言怔忡片刻,一脸懵懂:“啊……去哪儿啊?”

听罢锦宸觉着好笑:“你这丫头,怕不是忘了东陵才是你的家?”

这太过突然,也实属意料之外。

呆了半晌,锦虞撇撇嘴,“可、可是……”

她一点儿也不想,再和阿衍哥哥分开那么久那么远了。

似乎是猜到她想说什么。

锦宸点了点她的鼻尖,郑重道:“便是陛下明日就要娶你,今日你也得先回东陵待嫁,仪礼不可破。”

见他神情慎重,锦虞忽而有些慌。

眼波略一转动,她扯着话就是敷衍:“再等等吧皇兄,过两日就是我生辰了,先不走嘛……”

自己妹妹的那点心思,他是一眼便能看戳。

锦宸情面不留:“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嗯?”

张嘴却又失了声,不知要怎么说。

跺一跺脚,锦虞索性撒泼:“我不管不管,就是先不走!”

仿佛是有十分要紧的事儿要去做。

锦虞随即拎起裙幅,着急忙慌地转身走:“想起些事,我先回去了!”

身后那两人都顿了少顷。

一眨眼,就见她踩着碎步跑出了老远。

望着她纤柔的背影,那抹雪色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