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汴京梦话 骑鹤下扬州 9691 字 2个月前

“冷静下来了么?”

温仪坐在榻沿,将欧阳芾散乱的额发捋了捋,自己也褪了鞋爬上床榻。

“嗯,冷静多了,”欧阳芾将被褥分她一半,“四娘,我今夜睡在你这儿可以么?”

温仪笑道:“可不就得睡我这儿么,你还能去哪。”

欧阳芾摸过去靠在她身边,蹭蹭她温暖的肩膀,直至此刻方觉心里的寒冷逐渐消退:“四娘真好。”

“傻瓜,”温仪道,“你今夜留在我这儿,明日呢?”

“明日再说。”欧阳芾闭上眸子。

“不与他和好啦?”温仪朝她面颊探去。

欧阳芾睁开眼,道:“他根本不想听我讲话,也听不进去,我同他说甚么都是错,干脆不说了。”

“怎么会。”温仪回忆着王安石在欧阳芾面前时的样子,不觉弯唇。

“我以为自己与他人是不同的,”欧阳芾道,“结果是我自作多情了。”言罢,自暴自弃地阖上双目,往下一躺。

“不言了,睡觉。”

温仪看着她挺尸般僵硬的睡姿,无奈叹了口气,将案几蜡烛吹灭,也躺下了去。

王宅。

只听“喵呜——”一声,橘色皮毛的狸奴翘着尾巴跨进门槛,发觉屋里站着个人,自动过去绕着他的腿贴蹭,直至他俯下身来,伸出手掌,狸奴舔了舔他的掌心。

甚么也没有,舔了个寂寞。

王安石俯首望着狸奴恹恹的样子,想它是不是饿了,然而平时喂它吃食的人已奔出门去一个多时辰,毫无归来之意。

他又沿着狸奴柔亮顺滑的颈脊抚了抚,脑海里浮现出她抱着猫儿的模样。

「介卿,我帮你找回了你失散多年的兄弟,你看,」她含着得色,笑靥生花,「墩墩,唤哥哥。」

「喵呜——」

门槛跨进一道低矮人影,王雱扶着门框道:“墩墩,过来。”

狸奴闻声,转身朝王雱踱去,王安石收回手,起了身,看着他将狸奴抱进怀里。

“爹,阿娘今夜是不是不回来了?”王雱本抱着猫儿想走,终因牵挂问了一句。

“......你想说甚么。”王安石无法回答,只得转问为答,话甫出口,连自己亦觉得生硬。

但王雱似习惯了他这般口气,道:“爹,你莫休了阿娘好么?”

王安石眉头拧成结:“我何时说要休了她。”见王雱不作声,沉寂片刻又道:“往后勿言这种话。”

“哦。”王雱闷闷垂首,转头欲走,想了想停下身道,“爹,阿娘最近心情不太好,子固伯父与子宣叔父吵架了,子宣叔父给你干活,子固伯父很担忧他,阿娘平日均会帮子固伯父说话,她心里向着你,所以这回甚么也未说。”

王安石盯着他乌溜溜的眼珠,一瞬为他稚嫩的口吻所惊异,不仅由于他话里的内容,更由于他展现出的不符合年纪的聪慧。

王雱在自个儿爹开口前迅速溜掉了。

房里寂静得听不见一丝响动,宛若无人存在,微风吹开门扉,发出陈旧的吱呀,远方传来入夜后久别的乌啼。

条例司。

吕惠卿将拟好的《青苗书》呈递王安石,道:“此为暂且拟定的青苗法实行条例,还请王公过目。”

王安石接过,细细观览后道:“将此份条例视与司内众人,但有不便之处,毋须顾虑,尽可述来。”

结果上午甫将之示众,下午苏辙便找来了。

“王公,我以为此法万不可行。”苏辙开门见山道,也不怕惹王安石不悦。

“如何不可行?”王安石正观着一份地方送来的农田水利奏报,闻他所言,并未动怒,仅问。

“放贷与民,收息二分,本意为救民而非求利,然出入之间,吏员借机营私作奸,纵有律法也难禁止,钱到了百姓手中,即便良民亦不免乱花,至交还时,富民也不免逾期。如此,衙役官吏定然鞭打催促以收回本息,强征暴敛,指民为罪,最终致使贫者家破人亡,富者不堪其扰。”

王安石沉默着听他言毕,道:“此法乃我早年于鄞县亲自施行,二等利息与私户放贷相比并不高昂,且百姓需则取,无需则不取,官府量入为出,并无害处。”

苏辙不赞同道:“王公昔日为一方县令,可亲自掌握放贷多寡,亲自督查青苗施行情况,如今放贷官员遍布全国各地,收息之人鱼龙混杂,何以保证不会有人从中牟利,但有心思不正者,必酿成灾祸。”

他言辞恳切,进一步道:“目今常平仓分布各州各县,虽法令日趋松弛,然仍为济民最佳之法,让百姓侥幸得钱,非国家之福,使吏员催督还债,非百姓之幸,王公若真为了百姓安好,当以整顿常平仓法为上,而非贷钱与民。”

苏辙对自己这番话的效果并不抱多少希望。

自他入条例司以来,议事每多不合,虽细则上偶或听取他的意见,然重要法令的颁布与实行,向来无他说话的份。

只他观着这隐弊甚重的青苗法,实在无法视而不见,故不惜言语冲撞,也要将肺腑之言诚恳述来。

“......你所言有理。”

嗯?苏辙愣了一息,听王安石道:“此事牵连甚广,你的担忧不无道理,我记下了,贷钱与民之事,稍后我会再行详考,徐徐图之。”

苏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望着王安石似怒非怒、似喜非喜的神色,一时游移这是正话还是反话。

王安石向他视去:“怎么。”

“哦,”苏辙立即收敛神情,作揖道,“苏辙适才言语失敬,请王公见谅。”

“我说过,任何人但有疑议,可直接陈述,你仅就事论事,何来失敬之谈。”王安石道。

“是,”苏辙道,“此事还愿王公仔细斟酌,切不可急于求成。”

王安石未答话,苏辙心知再多说下去对方便不爱听了,遂拱手离去。

回至自己公位,隔桌的章惇朝苏辙道:“稀罕了,我们皆在赌你今日会在第几句话上惹怒王公,熟料你竟全身而退。”

苏辙回他一个无奈的眼神,又默然须臾,道:“王公今日确较往常脾气好,不知是否发生了甚么好事。”

“听了你的意见便叫脾气好么,”章惇哂笑,“我估摸着王公应有心事,你瞧,王公盯着那页纸半晌未动了。”

闻言,苏辙不禁朝王安石的方向偷瞄去。

「我若与他们站在一方,便不会等到今日才对你说这些。」

「——这便叫做固执己见!」

被反复萦绕耳畔的话音扰得心思烦乱,王安石合上手底劄子,无法再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