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坐于宫殿内,案边是一沓沓的奏章。
将手中一份粗略览毕的劄子放下,他再度揉了揉眉心,试图缓解连日来的疲倦。
没有一份劄子说在他心里,能够引起他的涟漪,他们俱在教他为君之道,一群臣子,教一名皇帝如何为君,满篇只见四个字:安分守己。
大宋外遭虎狼环伺,内有冗费之害,他该如何安分守己,坐享安稳太平的虚幻假象?
“陛下,富相公到了。”
内侍近前传话,赵顼忙从案后起身,语气尚未能掩盖住急切的心情:“请他进来。”
殿门外缓缓踱进来两道身影,一道鬓边霜白,身形迟滞,另一道虽则年轻,然搀扶着年迈者,步履同样缓慢。
“赐座。”赵顼道,接着便有内侍搬来椅子。
这是历经三朝、两度拜相,为国朝勤恳操持半生的元老肱股之臣,今已年逾六十,以使相身份判汝州,临别前赵顼特意请他入宫,单独奏对,欲向他请教为政之道。
“谢陛下。”富弼在儿子的搀扶下慢慢入座。因患足疾,行动不便,赵顼亲自前往内东门小殿,让富弼之子富绍隆从宫门进入,且免了二人跪拜之礼,命其坐着谈话。
富绍隆向赵顼拜辞,出了殿门,于外等候,待其身影消失不见,赵顼便向富弼询问道:“富卿近来身子可好些?”
“劳陛下挂怀,臣身体尚可,只足疾未愈,行动仍无法自如。”富弼嗓音厚重,透出几许上了年纪的干哑,然面容精神正常,不似重病不支的情状。
于是赵顼颔首:“卿好好休养,此次出判汝州,宜以身体为先,毋须勉强。”
“陛下体恤,臣不胜感激。”
“朕初即位,于国事尚有浅薄之处,凡事还须倚仗卿等教诲,先帝在时,对卿多有倚重,此次召卿前来,是欲向卿讨教为政之道。”赵顼表明召见意。富弼于庆历年间参与新政的举措他于东宫时亦有耳闻,因而提及改革弊政,他率先想到之人便是这位经验丰厚的老臣。
富弼道:“陛下有锐意进取之心,难能可贵,然天下晏安,陛下新登未久,不必急于有一番作为,而宜以听讲学、明君道为先。”
此话与赵顼所见那些劄子上的内容并无多少区别,然赵顼按下心思,继续问:“卿认为,当如何为君?”
富弼稍稍抬目,看了眼这位年轻的皇帝:“回陛下,君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若可窥测,则奸人得以逢迎,陛下当如上天,不偏不倚,监察人臣得失,善恶由人自取,然后以实情诛赏,使得功罪明晰。”
赵顼不知怎的就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在言自己心思太过外露,教人看出来了。他抿了抿唇,虽因被看穿而有些心虚,但还是道:“卿的意思,朕明白了,朕还有一事向卿请教。”
“陛下请言。”
“自仁宗皇帝以来,边境屡遭契丹、党项二族进犯,依卿所见,若于边境用兵,我大宋与此二族胜算几何?”
这位年轻的帝王有颗不安现状、蠢蠢欲动的心,富弼观了出来,但他绝无助长帝王心气的想法,他将眉蹙深,对帝王肃道:“陛下临御未久,当布德行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
赵顼闻言,一阵默然。
富弼的回答无异于给他浇了盆冷水,他于殿中静坐至日头西斜,才步行踱回寝殿。
两日后,延和殿,赵顼接着召见了司马光。
此时司马光正值壮年,已位居御史中丞,又担着为帝王编纂史书一职,可谓风光无限,然其不慕荣利,两袖清风,又敢于直言进谏,遂得君王器重。
只是......
“为君者,修身之要有三,一为仁,二为明,三为武。修政治,养百姓,利万物,此人君之仁;知道义,识安危,别贤愚,辨是非,此人君之明;断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此人君之武。”
“治国之要有三,一则任人唯贤,二则赏必信,三则罚必行......”
赵顼再一次感觉到失望,他将目光悄悄下移,落在正向他叙述为君之道的司马光的衣衫上,那件披挂在他身上的官袍已洗得有些褪色,然干净整洁,找不到一丝尘埃,正如这件衣裳的主人,公正方直,不染尘埃,却过于得书卷气。
赵顼自然敬重这样的臣子,然某些时刻又很难依靠他们去做些甚么。
“陛下。”
赵顼回神,微微坐直了身子。“臣身上有甚么吗?”司马光问道,他的举止依旧谦恭,语调醇和温文。
赵顼咳了声:“没甚么,卿继续讲。”
他抬手示意,司马光便继续讲下去:“此六条乃臣平生力学所得,臣昔日以此六言献仁宗,其后献英宗,今日献予陛下,愿助陛下有所得。”
“朕知晓了。”赵顼道。
许因自己一番恳切之言未得对方多少反应,司马光略犹豫后,拱手道:“陛下,臣另有一事,不得不言。”
“卿但说无妨。”
“陛下欲招纳嵬名山叛民之事,臣以为万不可行。”
司马光吐出此言,赵顼一时未作答话。
“陛下,谅祚虽桀骜,然至今对我朝尚行臣礼,日前更方遣使者吊祭先帝,还未还国,此时令边臣诱纳其亡叛之民,臣以为不足以损害西夏,反失我朝王者之体。”
司马光由衷劝谏:“况边境夷狄,自幼习骑射,父子兄弟相处之道尚且不分,更未尝讲仁义礼乐,此与我中原之民相异,臣恐纵然招纳其民,亦难驯服其诈谋好斗之性。”
司马光所言乃陕北绥州招降一事,绥州陷于西夏数十年,当地边民首领嵬名山、嵬夷山兄弟因不满西夏国王谅祚的统治,秘密与大宋青涧守将种谔约降。宋夏之间的边民历来为双方争夺焦点,倘使招降成功,相当于多了一万余边民,且可趁机收复绥州。
陕西转运使薛向支持种谔,遂向赵顼上奏,赵顼听取薛向汇报后批准了招降计划。此事进行得十分隐蔽,连中书省与枢密院也鲜有人知,不知司马光从何处听来,此前竟上了道劄子专门反对此举,赵顼未回应,他便于今日又当面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