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汴京梦话 骑鹤下扬州 7920 字 2个月前

由欧阳修主持修撰的新唐书前不久最后一次修改定稿完毕,进奏皇帝,龙颜大悦,诏命所有刊修及编修官皆晋级升官,并赐金银器物以作奖赏。

这时参与编撰新唐书的梅尧臣已因疫病逝世,欧阳修受命礼部侍郎,两次辞让,上皆不允。

欧阳芾同曾巩一道来看望她叔父时,欧阳修正在庭院卧榻上晒太阳。

许是数年倾力修撰史书,一朝事了,缓过劲来后身子愈发感到疲乏,欧阳修此刻对政事、对政途已显得意兴阑珊了。

薛氏熬了绿豆汤,欧阳芾便端着一碗递至叔父嘴边,欧阳修原本懒筋上来,喝也不想喝,无奈被她喂了两口,觉出味来,便伸手端过碗自己喝起来。

“怎么说还是女儿家体贴,这若换了儿子,哪能如此伺候当爹的。”薛氏打趣道。

欧阳芾听了,立即支棱起来:“欧阳发呢,快出来听婶婶训。”

欧阳发这会儿忙着与同辈好友出游,却是没空过来。曾巩温笑:“阿念待老师当比女儿待父亲更加体贴。”

欧阳修明显十分受用,喝着绿豆汤嘴角翘得老高,一声不吭听他们聊。

“如何?养了个我不亏罢?”欧阳芾问。

欧阳修鼻中哼了声,道:“难说。”饮尽最后半口,将空碗搁在榻边,问欧阳芾道:“介甫还不欲接同修起居注之职吗?”

“接了,不接还能如何,”欧阳芾道,“之前和司马先生像比了赛似的,一径写了十几封辞状,中书不理,还是硬塞给了他,前来宣召的中贵人放下敕牒就走,追也追不上,司马先生败得快,只写了五封辞状就从了。”

“拗还是介甫拗。”欧阳修捋须感慨。

“是啊。”欧阳芾叹息感慨。

听着二人闲侃自己侄婿和夫君,曾巩在旁不禁轻咳两声,替好友说话道:“介甫的性子,难以接受这样的差遣也在情理之中。”

同修起居注,乃伴皇帝身侧,记录天子言行、群臣进对任免等的差遣,既清且贵,又近官家,按例任满即可升知制诰、翰林学士,之后便可入宰执行列,正是人人梦寐以求的位置,然王安石辞状中写,“臣窃观朝廷用人,皆以资序,臣入馆最为日浅,而材何以异人,终不敢贪冒宠荣,以干朝廷公论”。

司马光更写,“修起居注,自祖宗以来,皆慎择馆阁之士,必得文采闳富,可以润色诏命者......臣自幼及长,虽粗能诵习经传,涉猎史籍,至于属文,实非所长”,直言自己不会写“四六文”,给皇帝逗笑了,道,“卿不会写骈文,当初进士是怎么考中的?”

官员上辞呈,通常不过三次,然得知王安石已一连上了七八封时,司马光连忙又写两封,其中一封更以王安石为参照物,“安石文辞闳富,当世少伦,四方士大夫素所推服,授以此职,犹恳恻固让,终不肯为,如臣空疏,何足称道,比于安石,相去远甚......使臣之才,得及安石之一二,则臣闻命之日,受而不辞”,对好友的评价可称至高。

然最终两人皆未幸免。

欧阳修叹着:“朝廷用人,择才而授,岂能一再顺从臣子之意,固知君实、介甫二人不肯为,却也需他二人勉力为之,你在家须多劝劝介甫,叫他勿总写辞呈,驳了朝廷的颜面,官家也是人,被驳多也会不快的。”

欧阳芾应道:“是是。”

欧阳修看着她那幅不走心的样子,直摇头。欧阳芾见了,岔开话题道:“叔父如今新唐书也撰完了,可是有何打算?”

“我已上了三道劄子,自请出知洪州,目今未得中书消息。”欧阳修道。

洪州乃欧阳修父母之邦,他欲往洪州,便是生了归隐之意,欧阳芾再度忆起梅尧臣离世时他悲怆的模样,庆历六年旧友尹洙逝世,欧阳修似亦如此悲痛过,然欧阳芾当时年纪尚小,叔父丧友时究竟如何哀恸,她只能从后来逐渐看懂的诗文里寻找,如今亲历梅尧臣逝世经过,她却实实在在觉察到叔父眼中一步步寡淡的人生意趣。

欧阳芾换了腔调:“朝廷用人,择才而授,岂能一再顺从臣子之意。”

欧阳修:“......”

曾巩乍然憋笑。欧阳修瞪她一眼,她接着说:“固知叔父不肯为,却也需叔父勉力为之。”

“这你倒背得快。”欧阳修恨恨道。

“叔父的话我可都往心里去了,”欧阳芾趁机证明自己,“朝廷不放叔父离去,是因朝中需要叔父,官家需要叔父,换言之,便是天下百姓需要叔父,叔父被这么多人需要,怎可一走了之。”

“尽会言好听的。”欧阳修不愿承认自己被她说动,斥道,“你若为官,某不定是个向官家进谗言的。”

欧阳芾哈哈大笑,不以为耻反以为乐。

“叔父的新唐书我购了全卷放在家中,时不时便拿出来欣赏,”欧阳芾继续“进谗言”,“子固哥哥也购了一卷,对罢?”

被点到名,曾巩自觉接话:“是,老师编修的唐书不但可作史书观阅,更可作文章诵读,辞句粲然,字字锤炼,堪为文者楷模,我读老师的文章,常自惭形秽,不知今生何幸做了老师的学生。”

欧阳修皱眉:“子固,我已言过多遍,你何处皆不差于人,惟独一点,便是偏爱妄自菲薄。”

“就是就是。”欧阳芾附和。

曾巩失笑,难以接话。

“你如今任了馆阁校勘,平时多接触古籍,可于其中陶冶性情,修习古人笔法,你性子淡泊,这份差事应很适合你。”欧阳修关怀道。

“是。”曾巩应。

“子固哥哥在京任职,夫君与我都很高兴,这样又可常常去子固哥哥家串门了。”欧阳芾道。

“只怕惟你一人高兴‘常去串门’罢?”欧阳修坐直身,嘲道。

“才不是,”欧阳芾反驳,“子固哥哥也常来找介甫,两人可亲密了,我比都比不上。”

欧阳修笑:“正是了,你合该看紧些,莫不准哪日便教子固将介甫给拐走了。”

“老师......”曾巩挂汗。

“那我便将晁姐姐拐走,谁怕谁,”晁文柔是曾巩之妻,欧阳芾对阵起叔父半点不弱,完了还补充句,“晁姐姐肯定会跟我走的。”

“阿念......”曾巩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