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汴京梦话 骑鹤下扬州 9278 字 2个月前

晨光映射,流云如絮,辰时甫过,御街两旁的廊道下卖着各式各样早食,铺里飘荡着热腾腾的炊烟。欧阳芾随意捡了处摊子吃了碗软羊面,而后提着一盒栗糕往温家画楼去了。

温仪自归娘家后便重操旧业,仍帮其父温厚之打理画楼生意,她是耐不住闲坐在家的人,这一点深为欧阳芾所佩服。

温厚之在门口瞧见欧阳芾,和颜道:“欧阳娘子来啦,来找四娘的吧。”

“是,温伯父好,”欧阳芾将手里栗糕提起,“这是给您和四娘买的糕点。”

“唉,你这孩子,说了不必这么客气,还回回带些小食来,我又不惯吃甜的,最后全装了四娘肚子里。”

欧阳芾笑起来。

“谁在说我坏话?”温仪闻声从里间步出来,面上笑靥如花。

温厚之道:“你们姊妹聊,我有事出去一趟。”言罢跟温仪交代两句,便先离去了。

温厚之近来对欧阳芾愈发和善,大略是因此前她在温仪困难时尽心帮助的缘故,欧阳芾还记得温仪方归娘家时,温厚之出屋来迎她们,那双望向女儿的眼里混合着疼惜、歉疚,还有许多复杂的情绪,诸多情感交织使那双眼仿佛苍老了十载,最终却也只化作一句:“回来就好......”

温仪归来后,欧阳芾亦拾起从前事业,定时与温家画楼供画,也算得一项日常工作,有时是她自己随心而作,有时是由客人定制的命题画,唯一区别大概是得到的报酬比之从前多了许多。

欧阳芾曾希望自己成为画师,目今果真成为了画师,却未给她带来过多喜悦,闺中女子喜爱买她的画,士子们对她的画不乏欣赏,却出于一些心理,鲜少买回家中,欧阳芾对于自己无法改变的事并不很在意,然为了帮温仪多挣钱,也帮自己多挣钱,两人合议后决定,某些画作完后便不押字了,如此无名无姓地摆在店里,反引起不少识画者的注意,愿将其购回家里。

有人好奇心起,询问画师姓名,温仪也仅道句,“是位不世出的画师罢了”。

温父办事回来,温仪便得空与欧阳芾出门去,这日是大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的日子,寺院门口摆售着各类飞禽猫犬,温仪近来喜爱起动物幼崽,老想搞只狸奴回去养,还撺掇欧阳芾与她一起养。

“我夫君不喜猫犬,若我贸然拎一只回去,他会将我一起撵出家门。”欧阳芾冷静拒绝。

“算了罢,他会撵你?”温仪嗤道,“你哪日带只回去试试,我们打赌看他撵不撵你。”

“改日再说吧。”欧阳芾糊弄过去。

两人于寺庙内一道上了香,为家人祈求平安,后购了些杂食,过了晌午也不觉饿,温仪给星儿买了顶额冠,顺带建议欧阳芾也给王雱买顶幞头,欧阳芾推说不用,她叔父买给王雱的头饰玩意儿已堆成小山了。

临近申正时刻,两人方道了别,欧阳芾在回家途中还不忘去趟茶铺购买新茶。

穆知瑾的父亲近来生意愈做愈好,去岁又开一家铺子,正在太学附近,欧阳芾便总去他家买茶,鲜少再去别家,一来二往,与照看店面的穆五郎也混了脸熟,远瞅着她进门来,原本招呼着其他客人的穆五郎向她问候道:“娘子今日来得有些晚了,最后一点散茶已卖光了。”

“啊,”欧阳芾不由叹惋,“不要紧,那我明日再来吧。”

“娘子也可看看团茶,今年新上的卧龙山茶,鲜嫩清香,口感正宜。”

欧阳芾苦笑:“我倒是愿意喝......”却怕某人喝不惯。

一语未竟,面前着身素净袍衫的客人这时回了头,望向她的眼里带着意外之色:

“二娘?”

欧阳芾目光与他对上,怔了。

冯京视向手里最后一罐散茶,晃了晃神,便笑了,对店家道:“既然这位娘子专为此茶而来,便予她罢。”

“这......?”穆五郎看看欧阳芾。欧阳芾忙道:“不用,你先来的,你拿去就好,我住得近,明日再来一趟就是。”

“如此岂非麻烦,我恰巧途径此地,并非为这茶而来,稍后再去别处购些亦可。”冯京还欲让她,被欧阳芾连连推拒,无法,只好收回。

“冯先生是近日方回的京么?”欧阳芾问。

“已有月余了。”冯京露出微微笑容,应答道。

“我观朝报了,恭喜冯先生升了翰林侍读——虽然是迟来的恭喜。”

冯京又一阵意外,她竟注意到他。“......哪里。”

两人出了茶铺,立于道旁不温不淡地寒暄着,言语中多具分寸。

“我听闻了你的事。”

“甚么事?”

“活板印字,”提及此事,冯京眼里闪现出笑意,“官家于国子监试印教书千册,用的便为活板之术。”

“那是官家的事,我半点力也未出,”欧阳芾道,“我从杭州玩了一趟,认识了家书坊的主人,后面便再不干我事了。”

“二娘谦虚。”

“是真的,我若出了力,这会儿早去邀功了,还能在这儿买茶?”

冯京为她口吻逗笑。

“想来近岁你应过得很好。”冯京道。

“你不好么?”欧阳芾反问,冯京神色蒙上少许黯淡,言不由衷一笑,道:“我也好,只我在想,你当初的选择却是正确的。”

“甚么?”

“假使你当初嫁的是我,不会有今日成就。”

“......不能这么说。”他主动提及此事,欧阳芾反倒垂首,声低下去。

冯京默了默,某种无形的东西堵在胸口,叫他难以自抑地开口:“你怎知若嫁了我,我便不会让你做这些。”

这是他一直想问的,不知何时起便形成的念头,他猜她不愿嫁他的理由,猜了很久,久到听闻她嫁人的消息。

她是愿意嫁人的,所以,她仅仅不愿嫁他而已。

“......”

“......我失言了,”一刻寂静过后,冯京避开她诧异脸色,悔意从心底升起,勉强换了温和笑容道,“你欢喜便好。”

欧阳芾尚未思考出该作何反应,便闻一道熟悉而沉着的嗓音:“阿念。”

她扭头,王安石着身绯色常服,端端正正立于两丈外,视线定格在她身上。

欧阳芾与他视线交错,唇齿开启,未及发声,便听身侧冯京道:“介甫兄,久违了。”

冯京略略施礼,王安石本盯着欧阳芾,这时方转朝他看去,不寒不温道:“确实久违。”